李菟见过这张脸,这张在所有人面前都摆出一副温雅慈和,雍容仁厚的脸,除了自己!
她垂眸,任由那双戴着翡翠戒指,保养得宜的手在自己布满冻疮的手上摩挲。
她微微抬眼,目光快速扫过眼前这群笑容满面、嘘寒问暖的“亲人”。
上一世,也是这些眼,居高临下的审视着自己,如同打量下等的货物。
柳扶风看不上她,总觉得“这个被抢来的妾室”,是她儿子仕途上的一个污点,因此时常随意拿自己撒气。
柳扶风为着方知月的婚事不顺心,要责打她。
陈如芸的肚子没有动静,挨打的还是她。
小儿子方宣泽读书不上心,科举不成,挨打的还是她。
“如今二妹妹回了家,我和三妹可算又多了一个伴儿,母亲也不必总念叨膝下寂寞了。”大姐方知月适时地开口,笑容温婉得体,也伸出手来,想要挽住李菟另一只胳膊,姿态亲昵。
李菟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身,避开了方知月的触碰,只低垂着头,做出怯懦顺从的模样。
一行人簇拥着她走进灯火通明的前厅。厅内暖意融融,与屋外的冰天雪地反差大的厉害。
表姑母周婉淑和她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儿赵莹莹早已等在那里。
周婉淑一见李菟进来,那双吊梢眼立刻像钩子一样剐了过来,从头到脚,挑剔地扫视了几遍。她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刻薄的话语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的砸下来:
“哟,这就是老家来的三丫头?啧啧啧,瞧瞧这身行头,灰头土脸的!我说嫂嫂,虽说这丫头是在乡下养大的,可咱们方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这人回来前,也没向嬷嬷学学规矩?这连个像样的见面礼都没有,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一点礼数都不懂!”
这周婉淑,李菟上一世也是见过的。她仗着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女,在府里一向跋扈,说话做事全凭心情,刻薄粗俗是她的本色。
上一世,周婉淑见柳扶风不拿李菟当回事,自然也就见风使舵。闲来无事便领着女儿,拿欺负自己取乐。
李菟想着方知春应该有的反应,怯生生地上前几步,对着主位上的柳扶风盈盈下拜,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
“女儿不孝,未能侍奉母亲膝下,请母亲责罚。”
周婉淑又开口道:“也就是嫂嫂你大度,容得小辈如此……”
“好了!”柳扶风适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和宽容,打断了周婉淑正要张开的嘴巴,“孩子刚到家,一路辛苦,吓都吓坏了,还讲什么虚礼?快起来。”
她亲自俯身,作势要扶李菟,目光却再次落在李菟消瘦的身形,和那身与这富贵厅堂格格不入的粗布衣裳上,最后定格在她那双布满冻疮和厚茧、局促不安地绞着衣角的手上。
柳扶风眼底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消散,只剩下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掌控一切的从容。
一个在乡下磋磨了十几年、胆小怯懦、毫无见识的丫头片子,能翻起什么浪?拿捏她,不过是顺手的事。
“孙嬷嬷,”柳扶风直起身,“带二小姐下去安置吧。”
她目光又转向李菟,说道:“我想着你初来乍到,怕你住不惯,特意把你大姐姐院子里的东偏房收拾出来了,离得近,姐妹们也好照应。你先委屈几日,待开了春,再给你寻个合心意的院子。”
她顺从地被引到了方知月院落的偏房。
新拨来的两个丫鬟跟在身后。书墨年纪小,刚从外头买回来不久,眼神里还带着怯生生的好奇,乖觉地提着李菟那少得可怜的包袱,努力目不斜视,但还是忍不住偷偷打量这方府的富贵景象。
书琴则截然不同。她是府里的“老人”,原先在大夫人院里当差,自认见过世面,颇有些体面。
此刻,她微微昂着头,步履间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竟有意无意地走在了李菟这个主子的前头半步。她指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院落,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三小姐您瞧,那边亮堂的便是大小姐的院子了。奴婢原先就是在大夫人跟前伺候的,管束下人很有一套。大夫人也时常夸奴婢办事得力,有章法。往后您院子里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小蹄子敢偷奸耍滑、不听使唤,您只管告诉奴婢,奴婢定替您好好‘教导’她们,保管服服帖帖!”
李菟脚步未停,只淡淡地扫了书琴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既无被冒犯的恼怒,也无新主上任的立威之意,仿佛只是看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书琴被她看得心头莫名一紧,准备好的下马威卡在喉咙里。李菟却已收回目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怯生生的沉默模样。
跟在后面的孙嬷嬷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默默打量着这位“三小姐”:
身形单薄,穿着寒酸,被一个丫鬟如此明晃晃地踩在头上,竟连句重话都不敢说,甚至不敢流露不满。果然是个乡下养大、没甚见识和脾气的,不足为惧。看来夫人的担心是多余了。
李菟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几件粗布衣裳,一个小包袱就装完了。唯一算得上值钱的东西是母亲留下来的银镯子,一直牢牢戴在手腕上。至于方知春的那些东西,她碰都不敢碰,只让书墨仔细锁进了箱底。
傍晚。
书琴正颐指气使地指挥着几个粗使丫头洒扫归置,孙嬷嬷的身影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恭敬与审视的复杂表情。
“三小姐。”
孙嬷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老奴不该来叨扰您。只是……碧潭老家那边,突然来了人!大夫人说,出了顶顶要紧的大事!请您即刻过去一趟!一刻也耽误不得!”
碧潭老家!
李菟背对着门口,正佯装整理桌上的一些物件,思索接下来的动作。听到孙嬷嬷说的话时,她握着灯盏的手指猛地收紧,背后也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她的身份这么快就要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