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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的落地窗外,寒风卷着细雪扑打在玻璃上,厅堂内却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墨水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疲惫感。

仇池国一年一度、为期五天的“岁课大比”进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议程已经来到了民食经济诸司的主事官员考评述职环节。

正在做汇报的,是民食部下属仓储转运司的孙主事——孙兴业。

他三十多岁,身材微胖,眼神活络。

“......综上,本年度仓储损耗率严格控制在千分之三以内,远低于规定上限。所有物资调拨均手续齐全,账目清晰,经得起任何审查。”

孙主事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目光扫过台下,落到杨难敌身旁一位五十来岁的中年人身上。

他微微颔首,表示满意。

“二叔,这孙主事是您当初极力推荐的,看来确实有两把刷子。仓储损耗压得这么低,账目也清爽,这一年干得挺像样。”

杨难敌侧过头跟中年人搭话。

这位被称作二叔的中年人正是杨难敌的堂叔——杨茂林。

他面相忠厚,一团和气,颌下短须修得整齐干净。他端起手边一杯热腾腾的油茶,呼呼吹了两下,咂了一口才笑呵呵地低声应道:

“难敌啊,你信叔,叔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眼力啊,嘿,错不了!”

“还记得当年你搞这新政,族里那些老古板,外头那些守旧势力,闹得多凶?还不是你二叔我,这张老脸豁出去,磨破了嘴皮子才让他们消停下来。”

“这些人哪,脑瓜子是不太灵光,,但好歹认亲缘辈分。我这张老脸,也就这点用处了。”

杨茂林拍拍自己的脸颊,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如今你让我管着这个「民协堂」,挂个堂正的名头,不就是图我这张脸熟,腿脚也还利索,能多往下面跑跑,听听大家的牢骚,看看各处的实情,顺便嘛……”

他拖长了调子,眯缝着眼,笑得像个老农,“也替侄儿你留留心,瞅瞅哪家的后生郎是真踏实、真有能耐的好苗子,值得举荐。”

他抬手指了指台上的孙兴业,“像这位孙主事,就是我看准的。你叔的眼力,准着呢!”

杨难敌看着杨茂林那张总是带着和煦笑容的脸,听着他滴水不漏的话,心中反倒生出了一丝疑虑。

这位二叔,确实在家族和旧势力中拥有独特的影响力,当初的说服工作也确实功不可没。

他性格看似随和,人缘极好,总能四平八稳地周旋于各方,将“民协堂”这份工作干得稳稳当当,推荐的人选也大多能胜任。

不过杨难敌总觉得,在这份随和与周到之下,似乎还藏着些什么,让人有些看不透。

但他还是笑了笑,点头道:“二叔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有您老坐镇民协,替我看着这民生百态,举荐贤才,我可省心多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讲台,但眼角余光却留意着杨茂林那始终挂着温和笑意的侧脸。

“下一环节是勘探司各主事的述职!”

走上台的是一个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的汉子。

“我是勘探司二队队长周福,下面由我述职。今年二队的主要任务是并州矿产勘探...”

周福有气无力地念着述职报告,似乎有什么心事。

当念到“勘探时未尽到监管之责,导致发生人员安全事故”时,他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

述完职,周福心事重重地放下稿子。与此同时,台下司隶院负责绩效评定审查的官员站了起来。

“经调查,周福同志督察不周,未尽到监管职责属实。致使三人轻伤、五人重伤,后果较为严重。依据《诸司职官功过条例》第十七条,当录重大失职,载入档籍,并考虑革除队长之职。同时,此事件应作为范例警示全国,以儆效尤。”

会场一片寂静。

周福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革除职务!作为范例警示全国!这对他这般以技立身的人来说,无异于前途断绝、声名扫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杨难敌。

按照规定,司隶院的处理建议具有很强效力,但杨难敌手中也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权。

杨难敌揉了揉眉心,看着台下那个惶恐的身影。

周福的能力他是知道的,这次错误确实存在,但属于无心之失。

司隶院的建议符合程序,但过于严苛。

更重要的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并州那边的勘探开采刚铺开,实在不宜革除他这个队长。

他沉默了几秒,缓缓开口:“周福的错误,属实。司隶院的建议,于法有据。”

周福听到这话,心沉到了谷底。

“然——”杨难敌话锋一转,“念其过往工作勤恳,在并州勘探中贡献突出,此次错误属于初犯且未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且他本人主动认错,取得了伤者家属的谅解。”

“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我建议,给予周福同志录其失职之过一次,罚没岁禄,仍留本职察看百日!”

“期间暂缓全国警示,以观后效。望周福深刻反省,在后续工作中务必严谨细致,将功补过。”

杨难敌的话如同赦令。周福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用力点头:“谢…谢杨公!谢杨公!我一定改!一定改!”

会场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有赞许的,也有觉得处罚过轻的。

司隶院那位提出建议的官员微微皱眉,但看到院长陈邈没有表示,也就没再说话。

他正要依令记录杨难敌的裁定,一道压抑着愤懑的声音陡然响起:

“慢着!”

站起来的是工造署的王主事。

他朝着杨难敌的方向深深一揖,目光却锐利地扫向台上的周福:

“杨公宽厚仁慈,体恤下属,我等感佩!然则,下官有一事不解!”

“勘探司在并州行事,乃举国重器之所托!探矿开山,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危!此番轻拿轻放,让那些兢兢业业、时刻警醒的同僚如何自处?让后来者如何引以为戒?”

会场气氛瞬间凝重,之前低声的议论也戛然而止。

司隶院几位年轻司隶微微点头,显然赞同王主事的观点。

周福的脸色也再次变得煞白。

杨难敌眉头微蹙,正待开口安抚,变故再生!

会议厅的大门“哐”一声被撞开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被两名神色焦急的会场护卫拦在门槛外。

一群普通民众拥挤着推开护卫,给老妇挤开了一条通道。

她哭得双目红肿,声音嘶哑,朝着厅内方向扑来:

“我的儿啊!我那苦命的儿啊!周福!你这天杀的!你害惨了我的儿子!你说轻伤无碍?你看看…你看看他的一条腿都要废了啊!他才二十岁啊!以后怎么养家糊口?怎么娶妻生子?!你知不知道,我儿子这辈子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