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少菁像射出的箭一样到了安华王府，这个时候他只能翻墙进去了，还不小心刮坏了自己的袍子，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了，冲进了敬辰斋。
敬辰斋里仍然点着灯，洛姨娘一直守在儿子的窗前，面庞上挤满了疲惫。
丫鬟们像那皮影戏上的人，明明打着瞌睡，却不得不强撑着干活。霁卿也在屋里守着，时刻等着帮忙。
赵少菁站在这里，像搭错了的房梁。
霁卿也有些瞌睡了，被突如其来的响声惊醒了。
醒来时，就见身旁站着一个手足无措的人。这人的眼睛一直盯着卧室，仿佛这样就能看见林悟甫。
“菁兄弟来了？洛姨娘和太医还在里边儿呢，你先外面坐吧。”霁卿连忙让他坐了，让人给他倒了茶。
霁卿安排那几个丫鬟去睡觉了，敬辰斋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她悄声问道：“因为什么？”
赵少菁的手摩挲着茶杯，面露难色：“这事儿是我瞎作出来的。我和他的事，除了你和洛姨娘，再没别人知道了。那日我也实在是鬼迷心窍了，我俩又都喝了酒，觉得敬辰斋不方便，就往林下堂去了。当时让人把林下堂拾掇了一点儿，谁想二妹妹和我们想一块儿去了呢！今儿我来找他拿回这个香囊，让你们老爷看见了，老爷再三逼问，他才说了实话。那还了得，老爷当即对他又打又骂，把我撵走……”
霁卿倒吸一口气：“怪道他到这会子了还昏迷着！刚才我听见太医说了，有外伤还溺水，只怕……”
“那他到底怎么溺水的？怎么我听说是老爷踢的？”赵少菁连忙问。
“说是当时爷俩争吵着到了湖边儿，老爷气急了一推搡，地滑，恰巧那边儿湖里的冰也薄，二弟弟一个没站稳，倒下去了……”霁卿说着就连忙背过身去，拿帕子轻轻点了点眼角。
“谁让他这时候来了？都是他不检点，连累的悟哥儿也受罪，这时候来看他了，还叨扰我们睡觉，呸！”一阵抱怨声闯了进来。
霁卿知道这是维远的声音，但假装没听见，对着赵少菁笑了笑。
赵少菁只能陪笑，朝里间看了看。
太医突然从里边出来了。二人连忙起身，询问林悟甫怎样了。
太医一怔，说道：“若是明儿晌午还昏迷着，就怕是不中用了。想来老爷是打中他的头了，又踢了几脚，唉……”
霁卿听后，连忙冲进里间看看洛姨娘的情绪如何，赵少菁连忙拉着他问：“他才十七岁，怎么可能这么弱？”
“二爷打小体虚，这几年念书太过用功，伤身子了。我已叮嘱了这位姨娘，若是老夫人问起，就说伤得不重，能好。”太医说道，显然疲惫得很，赵少菁只得放他走了。
夜晚是难熬的。洛姨娘和霁卿每哭一声，赵少菁就在心里咒骂自己一句。
尤其是他几次凑到林悟甫身边，都只能看到心上人惨白得像死人一样的脸时。
夜睡了，周围弥漫着死的氛围。
洛姨娘和霁卿在外面的小床上歪着歇歇，换赵少菁在林悟甫的床旁边守着。
疼。心口是刺疼的，头上是酸疼的，身上是火辣辣的疼的。睁开眼睛，眼睛是沉重的疼。林悟甫四下里看看，在黑暗中和赵少菁对上了眼。
是他！他真的来了！
他想说话，可是嗓子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他感觉胸口处酸溜溜的，仿佛有人在里面喝醋。
赵少菁连忙想拿灯照一照，看看他是不是真醒了，但害怕恍到他的眼，于是只是凑上前来，怕伤到他，手紧紧扒住床沿。
他俩在黑暗中对视了很久，都渴望从对方眼里读出什么东西，可是只能看到绝望的疲惫。
沉默。沉默侵蚀着夜晚。
许久，赵少菁才长了张嘴，沙哑着嗓子，声音却尽量放得柔缓，问道：“你醒了，想吃点什么吗。”
林悟甫看着他摇了摇头。赵少菁突然意识到，他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自己，仿佛自己马上就要走掉了一样。
“我不走了。洛姨娘的眼睛哭肿了，她和大姐姐在外面歇下了。”赵少菁轻声说，似乎是在哄他。
黑暗中传来了头发摩擦枕头的声音，想是林悟甫点了点头。可沉默了许久，他才问：“老爷和太太呢？”
赵少菁不说话了。愧疚和心疼淹没了他，而那茫然不知的感觉令他窒息。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有在刻意减轻脚步……
“醒了？”
林悟甫闻言，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只见林储才的身影慢慢靠近。
“你娘特意嘱咐了小厨房给你热着粥，吃点儿吧。”林储才刻意把声音压的毫无波澜，仿佛这样林悟甫就不会注意他声音里的颤抖。
林悟甫没有立刻说话，嗓子的疼痛似乎在侵蚀他的身体。
他缓缓看了赵少菁一眼。赵少菁从来没有那样老实过，站在林储才跟前，像一匹刚刚被驯服的烈马。
一股酸涩又从心里漾起。
他看着林储才，林储才也在看他。
可林储才的眼睛里只有疲倦和盛怒过后的悔意，这时的他平静的仿佛不知道赵少菁在身旁。
“我就算醒了，也好不利索了是不是？”
半晌，林悟甫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哪能呢，你还年轻。”林储才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完这句，他又努力做出“服软”的态度：“你还年轻，有些事还不是你该考虑的。等你到了你哥哥那么大的时候……再说。”
林悟甫转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赵少菁不断调整自己的姿势，想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不过很徒劳。
算了，还是家去吧。
等林悟甫醒来，发现外面日头正盛，林储才已经不在这里了，旁边是一碗凉了的粥，走进来的人是嘉甫和颜甫。
“二哥，你快吃点东西吧，”颜甫说着捧起来那个盛粥的碗，学着大人的模样想给林悟甫喂粥，“老爷给先生请假了，这几天我陪你玩好不好？”
老爷给先生请假？让一个十一二岁的娃娃陪我玩？林悟甫想到这里，内心冷哼。
“那自然是极好了。”林悟甫敷衍道。
“我能弄来的疗伤的药全在这儿了，”林嘉甫拿了一个大匣子来，“陛下一大早就传老爷，不知什么事呢，出去几个时辰了。你这几天好生静养，我已经跟菁哥儿说了，让他这几天别来。”
“你总是这样，你凭什么和他说？”
林悟甫原本有些不舒服，外加心情不好，火气倒是大了：“和菁哥儿有什么相干？我身边儿就他一个知根知底的人了，你还不许他来……”
林嘉甫不等他说完，就转身出去了，差点儿撞上站在门口的沁卿。
“二哥，赵妈妈不让我来，我瞒着她来的，”沁卿都不等丫鬟通报就进来了，好在她还小，大家不计较，“昨儿到底怎么了？”
悟甫脸红了：“没什么的，和姥爷吵架了……咱娘呢？”
“回去睡了吧，听人家说，姨娘昨儿直到后半夜才撑不住睡的。”沁卿说道，但她显然对哥哥说的“没什么”抱有怀疑的态度，他看起来没劲也没精神。
于是她问道：“哥哥当真没事儿么？老爷回来了，我听说是皇上找他问起昨晚的事儿，他说是你和菁哥哥有点儿别扭，说了你几句？到底是什么别扭嘛，还有，老爷回来后和太太说了什么，然后太太就找大姐姐去了，怎么大姐姐哭了？”
林悟甫猛地想坐起来，但身上的疼痛又把他扯回去了：“皇上问话倒罢了，大姐姐怎么还哭了？”
“就是呀，大姐姐怎么了？”颜甫也着急问。
“等她好了我问问她去，你们千万不要和别人说，”沁卿小大人儿似的叮嘱他们，“四哥，尤其是你！”
颜甫刚想辩解，沁卿就出去了。
她一路走到清石轩，只见林霁卿伏在案上，像一张马上要破碎的白纸。
林霁卿显然没有从温礼带给她的“噩耗”中走出来，她怕影响到妹妹，于是找了个理由把她支走了。
其实，询问悟甫的事只是皇帝知道了随口提了一嘴，而真正的目的是想告诉林储才，朝廷又要选秀了。
原来是因为长辈们舍不得让女儿出嫁太早，每次选秀，林储才都要找理由搪塞过去，或者偷偷用点小手段，让霁卿不用去选秀。
可这次既然皇帝单独交代了，那就是强硬的事了……
林霁卿想到的是入宫后对皇帝伴君如伴虎的胆战心惊，是对宫中姐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
还有家中的父母、姊妹，还有她的清石轩，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原来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谁都是这么手足无措。霁卿想。
她接过丫鬟石黄递来的帕子，轻轻擦了擦泪，又重新梳洗上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她要看起来像是无事发生，然后换副体面的模样，把这件事情告诉给陈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