裤脚黏着松脂,晒得半干,蹭得大腿根儿直发痒;指甲缝里嵌着野栗子壳碎渣,扎得指尖生疼。我猫在秦岭秃崖边上,定界尺青纹里泛着股苦腥气——跟嚼了半宿没熟的黄连似的,今儿这味儿格外冲,熏得后槽牙直泛酸。
沟底下乱得跟被捅了的马蜂窝。几十号人影儿东奔西突,青石板上摊着些花里胡哨的草叶根茎:紫得发黑的浆果淌着黏汁,沾手能扯丝儿;缠刺的藤蔓挂着晨露,尖儿上还挂着半只没来得及逃走的花脚蚊子;最瘆人的是那几株开小白花的——断肠草变种,根须铁青,叶背凝着层白霜,看着就不是善茬。
神农站在青石板正中央,赭石色麻布袍破得跟晒蔫的渔网,袖口裤腿全是荆棘划的口子;小腿上缠的兽皮血渍发黑,边角还沾着蛇信子黏液——估摸着又被毒蛇咬了。他攥着青铜耒,尖儿上插着株灰扑扑的草,凑到鼻尖儿猛嗅,眉头拧成死疙瘩,鼻翼扇得跟拉破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响。
“族长!那草邪性得很!”豁牙汉子举着石斧往地上一杵,斧刃磕在石头上迸出火星子,“昨儿老三啃了两口,脸肿得跟发面馍似的,眼都睁不开!”
神农没搭话。掐了片草叶搁掌心,叶边在日头底下泛冷光,茎秆里的汁儿黏糊糊滴在青石板上,“滋啦”一声蚀出个指甲盖大的坑,周围冒起青烟。
“有毒。”我往嘴里甩了颗酸果,牙床子被酸得直抽抽。混沌玄晶在怀里发烫,隔着粗布都焐得慌——那株草的因果线缠着团黑雾,线头直捅天穹,跟根细钢丝似的,绷得后颈发凉。天道那老东西又来使绊子,专克人族刚攒的那点气运。
果然,神农拇指在草叶上一蹭,舌尖卷上草汁,脸色“唰”地白了,白得跟刚刷的墙。喉结滚得跟要脱臼,脖子上青筋暴起,额角汗珠子砸在胸前兽皮上,“啪嗒啪嗒”响,很快浸透布料。青铜耒“当啷”掉地上,他扶着青石板慢慢往下出溜,手指抠进石缝里,指节白得跟骨头,指甲盖儿都翻起来了。
“族长!”豁牙汉子扑过去要灌水,被神农一把攥住手腕。他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舌头伸得老长,半天才挤出句含混话:“苦...麻...肠子...像被人攥着揉...”
人群炸了锅。有往他嘴里塞解毒草根的,草叶绒毛粘在嘴角,跟长了圈绿胡子;有跪地上磕头的,额头撞青石板上“咚咚”响;小媳妇抱着孩子哭,眼泪鼻涕糊一脸,哭嚎声撞得山雀扑棱棱乱飞,翅膀扇得人耳朵疼。
我摸了摸怀里磨得发亮的乾坤袋,边角都起毛了,去年在瑶池废墟顺的。里头装着三株刚刨的灵草,最上面那株三叶的,叶心金斑在太阳底下亮得扎眼——醒神草,解百毒的宝贝,比人族现在用的草根灵灵十倍不止。前儿在昆仑墟药园子见过,守园老头拿它泡酒,喝一口能醒三天三夜。
“天道这老东西,真够阴的。”我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落在青石板上“滋啦”一声腐蚀出个小坑——跟那草汁似的。定界尺往崖边一划,青纹“嗡”地亮起来,裹着醒神草直往下飘,跟片被风卷落的叶子似的,“啪嗒”掉在青石板边的草窠里。金斑被晨露一浸,半隐半现,不凑近瞅根本瞅不着。
神农还在地上抽搐,手指头乱抓,指甲缝里全是青石板碎渣。突然碰到那株醒神草,眼神儿早散了,估计是本能驱使,抓着草梗就往嘴里塞,连泥带土嚼得咯吱响,腮帮子鼓得跟仓鼠。
也就三息工夫,他抽搐幅度小了。煞白的脸慢慢有了血色,从下巴尖儿开始漫到耳根子,像有人拿蘸了水的棉花往上擦。捂着喉咙的手松了松,哑着嗓子开口,声音跟砂纸磨石头似的:“这...这草...”
豁牙汉子扒开他手里的草梗,草叶上还沾着他嘴角的血:“族长,你吃的是这仨叶子的?”
神农点点头,挣扎着站起来,腿肚子直打颤,走路都打晃。又在草窠里拔了株,这次瞧得仔细,金斑在日头下闪了闪,像颗小金豆子。突然扭头往我藏身的秃崖方向瞥了一眼——那眼神儿不对,跟盯着猎物的狼似的,瞳孔缩成条细缝儿,哪像个中毒刚缓过来的人?
“装得倒像。”我往崖后缩了缩,扯了片藤蔓遮住脸,藤叶绒毛扎得鼻尖儿发痒。玄晶在怀里发烫,神农已经开始给族人们讲那草的模样,声音虚得跟破风箱,可那股子劫后余生的狠劲儿还在。有人拿石片把草叶压在青石板上,画得歪歪扭扭,倒比啥符文都郑重——有个小崽子凑过去拿手指头描,被大人拍了手,骂骂咧咧说“仔细戳破了”。
接下来三天,我跟个耗子似的跟着神农。看他嚼开黄花的毒藤,嘴唇肿得跟发面馒头,嘴角流着黄水儿,我就往他必经的路上丢株消淤草;看他胳膊被带刺藤蔓划得血肉模糊,脓水混着血珠子往下淌,我就把清血藤混在他常去的灌木丛里——那藤子叶子油光水滑的,跟涂了层蜡似的,人族准能认出来。
这活儿干得提心吊胆。有回差点被他的猎犬盯上,那畜生鼻子比玄晶还灵,蹲在树洞外狂吠,唾沫星子溅了我一脸,腥腥的带着腐肉味儿。我赶紧扔了块沾着醒神草味儿的骨头,那狗叼着骨头直摇尾巴,才没叫出声——后来在骨头缝里发现半截人指甲,估摸着是哪个倒霉蛋的,心里直犯堵。
“嘿,老伙计,鼻子够灵的啊。”我摸着狗脑袋,它正拿脑袋蹭我手心,爪子把裤腿勾得稀烂。神农坐在不远处的青石板上,手里捏着株紫色的草,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那草叶子油亮亮的,看着怪好看,可我知道是迷魂紫菀,吃了能让人产生幻觉,对着石头都能磕三个响头喊亲爹。
天道这老东西,是嫌人族死得不够快,想让他们自己掐起来。
神农到底还是把草叶掐了。没直接吃,拎了只受伤的野兔,后腿血淋淋的,毛都粘成一撮撮的。把草汁抹在兔子伤口上,兔子原本还蹬腿儿,没一会儿就瘫在地上,四脚朝天,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冒白沫,腿还直抽抽,跟做了噩梦似的——耳朵里还塞着半片紫菀花瓣,看着瘆人。
“果然是毒。”神农把紫菀扔进火堆,火苗“腾”地窜起来,冒黑烟,味儿跟烧头发似的,熏得人睁不开眼。他蹲在火边拨灰烬,突然开口,声音哑得跟破锣似的:“这些天冒出来的灵草,你们不觉得邪乎?”
豁牙汉子正给野兔剥皮,刀子在兔子皮上划拉,血珠子溅在脸上也顾不上擦:“族长的意思...有山神帮忙?”
“山神?”神农嗤笑一声,拿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把醒神草、消淤草、清血藤的样子都画里头,树枝尖儿戳得青石板“笃笃”响,“你们瞅瞅,这些草都长在咱常走的道上,长得还贼规整,跟有人拿尺子量过似的。昨儿我在东边沟里瞅见株饱肚草,跟前儿在北边坡上见的,叶子纹路都一模一样——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人群静下来了。有人往断崖方向瞅,有人对着天拜了拜,嘴里念叨“山神保佑”。神农突然把树枝一折,“咔嚓”一声断成两截:“拜天拜地不如拜自己!把这些草模样记脑子里,刻石头上,往后就算没这‘山神’,咱也能活!”
话音刚落,玄晶在怀里“嗡”地一震。不是天道那股子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浓金,是淡金色的,暖烘烘的,像晒了半宿的被子,是人族的功德气运。金光裹着神农,他原本苍白的脸“唰”地红了,从额头红到脖子根儿,腿上的旧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脱落——那痂壳儿“扑簌簌”往下掉,露出新长的嫩肉,看着跟刚剥壳的鸡蛋似的。
“好家伙,这功德比巫妖打架挣的还纯。”我摸着下巴乐,这趟没白折腾。神农把灵草模样画在兽皮上,族人们围过来看,没人再提天道山神,都在琢磨咋辨认、咋找、咋存。有个年轻媳妇拿石杵把消淤草捣成泥,往豁牙汉子旧伤上抹,动作笨得跟狗啃骨头似的,石杵砸在石臼里“咚咚”响,可比祷告实在多了——她男人去年被毒蛇咬了,现在走路还瘸着呢。
第七天傍晚,神农在青石板上刻完最后一株草——狗尾巴草似的,是我丢的“饱肚草”,吃了顶饿,味儿跟嚼干草似的,饥荒时能多撑几天。刻刀在他手里使得飞快,“唰唰”几下草样就刻好了,比画在兽皮上的清楚多了。
“都记牢了?”神农拍拍手上的石粉,麻布袍子上别满了草梗,像穿了件奇形怪状的铠甲——草梗上还沾着晨露,湿漉漉的贴在身上,看着倒像个刚从草窠里钻出来的野人。夕阳把他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刻满草样的青石板上,跟那些草木融一块儿了,分不清哪是人哪是草。
“记牢了!”族人们齐声喊,声音里没了之前的慌劲儿,多了股子踏实。有人扛着捆清血藤往营地走,藤子上还挂着露水珠儿,滴在地上“啪嗒”响;有人攥着醒神草种子要去开荒,种子装在破陶碗里,碗沿儿还磕掉块漆,看着寒酸,可捧在手里跟捧着金疙瘩似的。脚步踩在落叶上,沙沙响,听着就稳当——比昨天踩在毒草上那会儿,踏实多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土坷垃硌得手心生疼。定界尺青纹里的苦腥气淡了,混着灵草的清香,像熬好的药汤,苦里带甜——后味儿还有点涩,像没嚼烂的野果子。玄晶里的人族气运金光更亮了,不再是依附天道的淡金,是带着草木青气的浓金,扎在秦岭的土地里,跟刚种下的秧苗似的,稳当得很——风一吹,晃悠两下,可就是不倒。
“走了,老伙计。”我踢了踢脚边的猎犬,它叼着最后块骨头,摇着尾巴往营地跑,尾巴尖儿上还沾着点醒神草的金粉。神农站在青石板前,对着断崖方向拱了拱手,动作不深不浅,像在跟哪个看不见的老朋友道别——我知道,他拱的不是天道,是那些还没冒头的灵草,是那些咬着牙活下来的人族。
我也冲他拱了拱手。这老小子精得跟猴儿似的,昨儿我丢醒神草那会儿,他那眼神儿就跟盯着猎物的狼似的,偏要装成啥都不知道,往后肯定得跟我算这笔账——不过管他呢,只要人族能立住根,欠我个人情怕啥?大不了等他成了三皇,我找他要两株千年灵芝,治治我这老寒腿。
风里的草木香越来越浓,混着营地飘来的烟火气——有人在煮野菜汤,香味儿飘过来,直往鼻子里钻,馋虫都被勾起来了。我往秦岭外走,定界尺青纹在暮色里闪了闪,像在跟那些刚扎下根的草木道别——下次再来,说不定能捡着更多好东西。
人族这棵苗,算是真正站稳了。往后就算再有毒草瘴气,他们也能自己找解药,自己刨活路,不用再仰仗谁的恩典——就像那株醒神草,看着娇贵,可真到了要命的时候,能救你一命。
玄晶最后闪了下,映出神农和族人们播种灵草的背影。夕阳的金光落他们身上,落刚翻的土地上,落那些不起眼的草叶上,暖得像场不会醒的好梦——可我知道,这不是梦,是真真切切的日子,是一草一木、一血一汗,硬生生挣出来的。
“得,又捡着个大便宜。”我摸了摸玄晶,里头存着神农辨认草木的法子,比啥功法都实用。保不齐哪天洪荒闹饥荒,这些草叶子还能换不少宝贝——比如换十坛好酒,或者换双合脚的靴子,省得我这破鞋磨得脚底板生疼。
小土块从怀里探出头,往营地方向瞅了瞅,突然打了个哈欠。我揪着它后颈肉往怀里塞,“别闹,睡你的。”它缩在我怀里,毛茸茸的,暖乎乎的。明儿还得去瞅瞅黄帝那小子,听说他正跟蚩尤打得热闹,保准又少不了咱们帮忙的地儿——不过先睡饱了再说,困死老子了。
夜色漫过断崖,把沟底里的灯火衬得亮堂堂的。那些跳动的光里,有篝火,有石灯,还有人族眼里越来越旺的火苗,比啥星辰都耀眼——那是活着的火苗,是希望的火苗,是踢不翻、踩不烂的火苗。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根基吧——不是天给的,是自己一草一木、一血一汗,硬生生挣出来的。就像我现在揣着的玄晶,磨得再亮,也得靠自个儿往里头填东西,才能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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