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在芦苇荡外戛然而止,沈明远翻身下马,军靴踩碎了一层薄霜。他快步走进土坑,风帽上还挂着夜露,肩头落着几根干枯的苇叶。赵国祯迎上前,没说话,只是从腰间解下那布包,轻轻放在他掌心。
“这是硝石盐。”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铁锤砸进冻土,“昨夜火堆里炸出的星子,就是它。”
沈明远低头看着那淡黄粉末,指尖捻了捻,又凑近鼻尖嗅了嗅。他抬头,目光沉稳:“能炸铁轨?”
“能。”赵国祯点头,“但得防潮,还得延时引爆。咱们没雷管,也没电引线。”
沈明远蹲下身,从行囊里取出一张泛黄的草图,铺在泥地上。那是满铁盐运专线的简易路线图,桥段、坡度、巡哨点都用炭笔标得清楚。他指着其中一处:“这是老鸦河铁桥,单孔石基,底下有裂缝。炸这里,整条线得瘫三个月。”
赵国祯蹲在他身旁,看着那标记,忽然笑了:“你连桥缝都量过了?”
“去年押盐车,车轮卡在铁轨接缝里,等了两个钟头。”他嘴角微扬,“那时候还不知道,这缝,将来能卡死鬼子的命。”
两人相视一眼,没再多言。一个时辰后,盘锦边缘的废弃盐仓里,十几名精壮盐工围在几口大缸前,正将硝石粉过筛、分装。沈明远指挥着,用粗麻布缝成小袋,每袋装三两,再塞进一段浸过桐油的火绳作引信。赵国祯亲自检查每一包,确保封口严密,还让人在外层裹上干草,伪装成普通盐包。
“今晚子时动手。”她说,“抗联的人已经在东边盐仓埋伏,负责佯攻引开守军。”
沈明远点头:“我们带五个人,从芦苇丛摸到桥基下。盐弹埋稳了,火绳留长些,撤得出来。”
赵国祯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小包硝石粉,悄悄塞进麻布袋夹层。她低声道:“这东西,不止能炸铁轨。”
夜幕降临时,风停了。盐工们换上深色短打,背上盐袋,悄无声息地潜入芦苇丛。赵国祯走在最前,手里攥着一根削尖的竹竿,每走一段就在泥地上划个记号。沈明远紧随其后,肩上扛着三包盐弹,脚步轻得像踩在棉絮上。
老鸦河铁桥在月光下泛着青灰,桥头两盏探照灯来回扫射,哨兵的脚步声清晰可闻。他们趴在芦苇深处,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东边突然传来枪声,火光冲天而起。
“走!”沈明远低喝一声。
五人迅速贴着河岸爬行,借着爆炸的火光掩护,钻到桥基下方。石缝宽约两指,正好塞进盐弹。赵国祯和沈明远合力将第一包塞进去,火绳顺着裂缝引出,藏在一堆碎石下。第二包、第三包……五包全部安置完毕,引信统一设定为两刻钟。
“撤。”沈明远拍了拍赵国祯的肩。
他们刚退到百步之外的洼地,沈明远忽然停下,回头望了一眼。他记得最后一包盐弹的引信明明点着了,可现在,那火光却熄了。
他没出声,只默默记下那包盐弹的编号,压进袖口。
远处,一列满载军盐的火车正鸣笛驶来,车头灯刺破夜色,像一头喘着粗气的铁兽。
时间一点点过去。赵国祯靠在土坡上,手心微微出汗。她想起父亲塞给她木盆时,黄河水正漫过堤岸,浪头像要吞了整个曹州。那时她不懂,盐路断了,人就散了。如今她懂了——盐路不断,不是为了做生意,是为了不让别人把路踩在脚下。
“还有半刻钟。”沈明远低声说。
话音未落,轰——!
一声巨响撕裂夜空,老鸦河铁桥中部猛然炸开,石块与铁轨腾空而起,火光冲天。那列火车刹不住车,前两节车厢脱轨,轰然坠入河谷,油箱破裂,烈焰瞬间吞没残骸。爆炸的气浪掀翻了岸边的芦苇,热风扑面而来,带着焦铁与盐灰的气味。
赵国祯站起身,望着那燃烧的桥体,嘴角微微扬起。
“炸成了。”她说。
沈明远点点头,目光却落在远处那熄灭引信的位置,眉头微皱。
三日后,营口码头。
松井一郎提着一只皮箱,身穿呢子大衣,领口别着樱花徽章。他站在甲板上,正要登船返日,身后几名日军军官低头送行,神情冷峻。显然,满铁盐运线被毁,战略图泄露,他已无法推责。
赵国祯带着几名盐工站在码头芦苇滩上,远远望着。她没穿绸缎,只一身粗布短袄,腰间仍系着那布包,里面还剩一小撮硝石粉。
船笛长鸣,松井忽然转身,目光如刀,直直射向赵国祯的方向。他用中文吼道:“东北盐脉,迟早是大日本的!你们这些泥腿子,守不住!”
风卷着他的声音,散在海面上。
赵国祯没动。她缓缓从袖中取出那小包硝石粉,轻轻撒向空中。粉末在风中飘散,像一场淡黄的雪。
“盐脉在百姓手里。”她轻声说,“不在你的梦里。”
松井瞪着她,嘴唇颤抖,还想说什么,却被随从强行拉上船。船离岸,汽笛再响,浪花翻涌,甲板上的身影渐行渐远。
赵国祯转身,对身旁盐工道:“回盐场。”
“回去修池?”
“不。”她摇头,“回去晒盐,但得换个晒法。硝石析出的位置要标清楚,每堆盐下埋个记号。以后,咱们的盐,不止是吃的。”
一名年轻盐工问:“那要是他们再来炸呢?”
赵国祯笑了笑:“那就让他们再炸一次。炸得越多,咱们挖得越深。”
回程路上,沈明远骑马走在她身旁。他忽然从行囊里取出那张满铁路线图,指着其中一处:“这编号的盐弹引信熄了,不是自然灭的。”
赵国祯侧头看他。
“火绳被水浸过。”他说,“只有碰过的人,才知道它灭了。”
风从海面吹来,带着咸腥与余烬的气息。赵国祯沉默片刻,只道:“查。”
沈明远收起图纸,手按在马鞍上,目光沉静。
盐场重建的第一天,赵国祯站在主晒池边,指挥盐工挖渠引水。新池尚未结晶,水面平静如镜,映着灰白的天光。她弯腰抓了把泥,搓了搓,又从腰间布包里取出一点硝石粉,撒进水里。
粉末沉入水中,缓缓析出细小的晶粒。
“从今天起。”她直起身,声音不大,却传遍全场,“晒盐的规矩改了。每堆盐,记三本账——产量、纯度、硝量。”
老盐工颤声问:“硝量记了,做什么用?”
赵国祯望着远处铁桥残骸的方向,火光早已熄灭,只剩焦黑的桥墩立在河中。
“做火种。”她说,“做咱们自己的枪。”
一名盐工蹲下身,用木棍在湿泥上画起盐场图。他画得很慢,晒池、卤井、运道一一标出,又在几处特别位置画上小圈。
赵国祯走过去,看着那图,忽然从腰间解下布包,倒出一小堆硝石粉,围在其中一个圈旁。
“这个点。”她说,“明天先挖。”
盐工抬头:“挖出来呢?”
她没答,只将最后一撮硝石粉倒进池边火堆。
火苗猛地一跳,爆出几点金星,像夏夜流萤。
远处,一队盐工正抬着新木料走向晒池,脚步踩在碎盐上,发出细碎的响声。
赵国祯站在池边,风吹起她的衣角,布包沉甸甸地坠在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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