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尖紧扣的断剑锈得发脆,指腹碾过剑身时能摸到细密的裂纹,掌心的灼热顺着经脉往上爬,像有根烧红的铁钎在骨缝里反复穿刺,连带着左臂都麻得失去知觉。坑底的风骤然停了,三百具尸傀僵在半空,关节处的黑血凝在皮肤外,青鸾悬在肩头的银针也微微偏了方向——不是谁动了手脚,而是整个万人坑的空气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攥紧,连腐肉腐烂的腥气都凝滞在鼻尖。
青鸾喉头涌上腥甜,七根扎在心脉的银针突然在体内剧烈搅动,像是有活虫在血肉里钻动。她非但没躲,反而咬牙将针尾往肉里又摁进半寸,肩井穴喷出的血雾带着淡紫色,膻中穴的血珠凝成细小的冰晶,神庭穴的血沫则化作七道虚影,在空中拼出北斗七星的轮廓。针尖发出蜂鸣般的嗡响,一圈透明波纹以她为中心炸开,扑到半空的尸傀像是撞上无形的墙,齐齐被拦腰震断,腐肉落地时悄无声息,连溅起的尘埃都被波纹吞噬,像是被什么东西吮走了所有声响。
“去!”她的声音撕裂如破帛,斗篷左侧裂至腰际,露出的手臂早已溃烂得露出尺骨,黑紫色的毒线顺着血管往心口爬,在锁骨处凝成半朵妖异的花,“它等的从来不是我——是你胸口那朵血莲!”
无眸没动,耳朵却尖得像狼。他听见了,那柄插在坑底的青铜巨剑正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不是锈迹剥落,更像干涸的海绵在吸水,每一声都与掌心血莲的跳动精准重合。他低头时,才发现嘴里叼着的狗尾草不知何时断了半截,草茎上沾着的血珠正顺着纤维往下渗,滴在脚边的尸骸上,瞬间被黑土吸干。
他忽然笑了,笑得肩膀发颤,像个捧着糖罐的傻子。
“老东西埋了我三百回,这次该轮到我掘他的祖坟了。”
话音未落,五指猛地收紧,整只手掌按上青铜剑柄的刹那,掌心的血被锈迹贪婪地吸走,留下五道惨白的指痕。左眼蒙布“嗤”地炸开一道裂口,金光从缝里喷薄而出,像有只眼睛在布底下拼命往外瞪,眼白处的血丝都映成了金色。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膝盖一软差点跪倒,断剑拄在地上发出“哐当”脆响,硬生生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子。记忆的野火再次从脑海深处烧起,这次带着焦糊的皮肉味——
他看见自己被十二根玄铁锁链锁在六角祭坛上,胸口被剖开个血洞,血莲还在微微跳动,一群穿黑袍的人围着它念咒,黑袍下摆绣着半轮残月;
他看见自己跪在及膝的雪地里,怀里抱着具女尸,那女尸发间插着七枚陨铁簪,左脸美若初绽的昙花,右脸却爬满紫色咒印,像被毒虫啃过的蛛网;
他看见王麻子蹲在枯井边,手里捧着具孩童尸身,那孩子眉心嵌着半块打狗棒碎片,老瘸子一边往土里埋一边哭,眼泪砸在冻土上溅起细小的冰碴:“小瞎子该打咯……可这次,怎么打,你都醒不了了。”
记忆的火焰里,每一段画面都在尖叫。不是他的声音,是那些死去的“他”在嘶吼——有的被铁链吊在房梁上活剥皮,血顺着脚趾滴成红线;有的被捆在炼丹炉前抽筋炼骨,髓液溅在炉壁上凝成血珠;有的被钉在铜柱上晒成干尸,眼眶里还塞着两团浸油的棉花。
最诡异的是,每次死亡都有一滴血穿透皮肉,顺着地面裂缝渗进同一柄剑——正是此刻握在手中的青铜剑。而剑身的锈迹正随着每一次“死亡”剥落,露出底下两个字的轮廓:千面。
“千面……”他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舌尖尝到铁锈味,像是刚吞过烧红的铁块。
火焰中突然闪过温情画面:景琰跪在他面前,满脸是血,手里捧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那心脏上印着半朵血莲:“哥,我替你活,你把血莲给我……”
另一幕里,青鸾挡在他身前,三十枚银针全扎进自己后背,回头冲他笑时,嘴角还沾着血:“你走,我这北斗阵能撑半个时辰……”
他差点就信了。
可舌尖突然传来剧痛——是刚才咬破的伤口又裂开了。剧痛像冰水浇在头上,那些温情画面“啪”地碎了,像被砸裂的铜镜。他看见景琰捧着的心脏在滴血,每一滴都落在刻着“景”字的玉盘里;看见青鸾回头时,袖中藏着枚淬毒的短针,针尖映着他的影子。
“假的。”他低吼,猛地抽出大腿上的断剑残片,狠狠扎进自己腿肉三寸。血喷出来,溅在记忆的火焰上,火势骤减,露出底下更狰狞的真相——那些“他”死的时候,总有人在一旁记录,用的是同一种墨,写在同一种黄纸,最后都会烧成灰,撒进这口万人坑。
火焰深处传来低语,沙哑得像磨过砂纸:“血归千面,魂祭万载……你本就是剑中一缕残念。”
这声音太熟悉了,和城东酒馆那个说书人折扇敲惊堂木时的嗓音分毫不差。他猛地抬头,记忆的火海里竟浮起间破旧酒馆,说书人坐在角落,手里的扇子一面写“明”一面写“晦”,正慢悠悠地扇着风。那人冲他笑,嘴唇没动,声音却直接钻进脑子里:“小瞎子,你烧的不是记忆,是你自己的坟。”
“这剑,是祭你的坛,也是埋你的坟。”
无眸浑身一震,冷汗瞬间湿透衣襟——他不是在回忆过去,是在焚化自己的尸首。每一具被王麻子埋在西坡的躯体,每一段被天机阁抹去的轮回,此刻都在这火焰里化为灰烬。而这柄剑正借着他的血,把“千面魔帝”四个字,一寸寸刻回世间。
火海突然翻腾,一具具尸体从灰烬中站起,眉心都插着打狗棒碎片。它们不扑他,只是齐刷刷跪下,膝盖砸在火地上发出闷响,然后齐齐叩首。最后一具尸体穿着药王谷的青布弟子服,手里捏着把刻刀,正往块无字碑上凿字,石屑纷飞间,露出“蚀月心经”四个字。
他瞳孔骤缩——那不是他传出去的功法,是三百年前,他在药王谷后山,亲手刻在石碑上的禁术。
火焰突然倒卷,像被无形的手拽着,往他左眼涌去。蒙眼的布条在火光中蜷成灰烬,露出底下的眼皮——金纹如网,正随着胸口血莲的旋转缓缓开合,每开一分,就有细碎的金光从缝里漏出来,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青鸾那边的北斗阵已濒临崩溃。七根银针的尾端发黑,针身爬满蛛网状的裂纹,她嘴角不断溢出血沫,溅在斗篷上晕开深色的花。斗篷下的符咒正一条条断裂,断裂处冒出黑烟,尸傀的断肢在地上蠕动,金属骨架“咔咔”作响,断颈处的黑血凝成丝线,正往躯干上缠,眼看就要重组。
“无眸!”她嘶喊时,喉管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声响,“撑不住了——它们要爬起来了!”
他没应,反而笑了,笑得像个疯子。
他一把抽出腿上的断剑,反手就往自己胸口捅。血莲纹路瞬间暴亮,像烧红的烙铁,血珠飞溅到空中,竟凝成道残缺的符文,符文边缘还沾着细碎的皮肉,直冲向青铜巨剑。
剑身“嗡”地一震,锈迹大片剥落,露出内层青黑色的金属,“千面”二字彻底显现——“千”字笔画里藏着无数张哭脸,“面”字里嵌着无数张笑脸,每一张都在随着剑身震颤微微抽搐,像活的。
他单膝跪地,右手仍死死扣着剑柄,指骨因用力而发白,声音低得像从地底爬出来:“坟?老子今天就烧了这坟,看谁还能收尸。”
记忆的火焰骤然熄灭,连一丝烟都没留下。
他回来了。
坑底死寂得可怕,三百具尸傀僵在半空,黑血凝固在离他鼻尖三寸的地方,青鸾的银针凝在北斗最后一颗星的位置,连坑顶落下的碎石都悬在半空。只有那柄青铜巨剑在缓缓离地,剑尖滴下的血珠悬在他头顶,迟迟不落地。
无眸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掌——皮肉焦黑如炭,指缝里渗着血,却仍死死扣着剑柄,血顺着剑身的纹路蜿蜒,在地上画出半朵血莲。他忽然咧嘴,从地上捡起那半截狗尾草叼在嘴里,用断剑的刃口慢悠悠剔着牙,齿缝里还沾着血。
“嗝——”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唾沫星子混着血沫溅在剑身上,“烧了三百年的陈年老肉,真他娘的腥。”
青鸾踉跄后退,脊背撞在石壁上,发出“咚”的闷响。她看着他,瞳孔骤缩,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他左脸沾着尸傀的黑血,右脸淌着自己的血,嘴角却噙着笑,怀里那截木雕的一角露出来,雕的是只青鸾,翅膀上还沾着新鲜的血。
她袖口滑落半块玉珏,玉珏边缘缺了一角,上面的纹路斑驳,却与木雕背面的凹槽严丝合缝。
他没看她,只是抬头,对着坑顶的黑暗咧嘴一笑,露出沾着血的牙齿:“景琰,你听见没?你哥我,现在改吃素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青铜剑往地上一插。
轰——
整座万人坑剧烈震颤,坑壁裂开蛛网般的缝隙,碎石“哗哗”往下掉,一股黑气从地底冲天而起,黑气里浮着无数张脸,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每一张都长着和他一样的眉眼。
而他站在黑气中央,左眼的蒙布空荡荡地垂着,露出底下那只眼皮——正缓缓裂开一道缝,缝里漏出的金光,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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