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会散场时,夜色已经漫过东京的屋顶,霓虹灯在沥青路面上投下斑斓的光影,晚风裹着一丝凉意,吹得人衣角轻轻晃动。王雪燃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那只漆黑的漆器梳妆盒,仔细放进丝绒袋里——丝绒是深酒红色的,触感柔软,刚好能护住盒身的金粉花纹。她把袋子递到林深手上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带着一丝玉石般的微凉。
“拿着吧,”她眼尾弯起,笑意柔和得像化开的糖,“别想太多,就当是朋友间的心意。你女朋友收到,肯定会喜欢的。”暖黄的路灯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连语气里的真诚都看起来毫无破绽。林深捏着丝绒袋的绳结,袋里的盒子沉甸甸的,像坠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重量,压得他指尖发紧。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太贵重了”“不能收”的话,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沙哑的“谢谢”,眼眶竟莫名发热——是感激王雪燃的体贴,是愧疚没给何棠买过像样的礼物,还是别的什么情绪,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回到宿舍楼下时,老旧的路灯正昏昏地亮着,光线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面织出破碎的光斑。林深刚掏出钥匙串,就看见不远处的树影里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是何棠。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棉布裙子,裙摆边缘有些起毛,怀里紧紧抱着个印着小碎花的保温饭盒,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都有些发红。
“我刚好来东京办点事,顺路给你带了点吃的。”她看见林深,立刻快步走过来,抬头看他时,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星子,语气里满是期待,“是你以前最爱吃的鸡汤排骨,我早上五点就起来炖了,炖了两个小时才烂,怕凉了特意用保温盒装着,你现在打开还能喝到热的。”
林深的目光扫过那个略显陈旧的保温饭盒,胃里却莫名一阵发紧。他记得以前在国内,每次何棠炖了汤,他总能捧着饭盒连汤带肉吃个精光,那时觉得,世上再没比这更鲜美的味道。可到了东京,食堂精致的怀石料理、同学聚餐时居酒屋的烤物、王雪燃带他去的法式餐厅里的鹅肝牛排……那些摆盘讲究、口味复杂的食物,像一层薄薄的茧,悄悄裹住了他的味蕾。此刻再看这朴素的饭盒,竟觉得有些刺眼,连带着何棠身上那股淡淡的烟火气,都让他莫名地有些不自在。
他没有接饭盒,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疏离,目光甚至没在她脸上多停留一秒。
何棠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了,像被冻住的湖面,抱着饭盒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紧,指腹都按得有些发白。
其实林深心里一直压着块巨石。东大的课业比他想象中难太多,导师是出了名的严苛,每次提交的设计稿都被批得“毫无温度”“缺乏创新”,熬夜改图到凌晨是常事;同系的同学要么是出身海外名校,要么家里有建筑行业的人脉,个个卯着劲往前冲,他总觉得自己像只追不上队伍的掉队鸟,连呼吸都带着压力。王雪燃带他见的那些商界人士,嘴里的“资源对接”“项目投资”“人脉拓展”,像一张无形的网,让他既向往那种游刃有余的生活,又恐慌自己永远融不进去。他渐渐学会了在研讨会上笑着接受批评,在酒会上端着酒杯说场面话,把熬夜改图的疲惫、对未来的迷茫,都藏在挺直的脊背后面,连对最亲近的人,都不愿再展露脆弱。
连带着对何棠,也越来越敷衍。起初是电话里说不了几句就借口“要改图”“要开会”匆匆挂断,后来是她发来的消息隔天才回,甚至偶尔会忘记回复。他知道这样不对,可每次面对何棠清澈的眼睛,他总觉得自己那些刻意营造的“光鲜”无所遁形——他不敢说自己改图到崩溃,不敢说在酒会上连话都插不上,更不敢说王雪燃送他定制西装、带他参加拍卖会。那份愧疚像潮水,压得他只想逃避,连见她一面都觉得心慌。
“你……不喜欢吗?”何棠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惊扰了什么。她分明看见林深眼里的冷淡,手一抖,保温饭盒差点从怀里滑下来。她慌忙用另一只手接住,咬了咬下唇,转身就要往不远处的垃圾桶走:“那我扔了吧,省得放坏了。”
“别扔!”林深突然回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几步冲过去抢走饭盒,语气刻意放得轻快,试图掩饰刚才的失神,“我室友今天感冒了,一直说想吃点热乎的,这汤正好给他补补。你看我,差点忘了这事。”
何棠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眼眶已经红了,像浸了水的樱桃。路灯的光柔和地落在她脸上,能看见皮肤表面细密的绒毛,还有眼角强忍着没掉下来的泪珠,像挂在草叶上的晨露。“林深,”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发颤,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这不是第一次了。你对我忽冷忽热的,以前你最爱吃我做的菜,每次都抢着吃,现在连碰都不想碰……你是不是觉得我烦了?觉得我一个穷酸的中学老师,配不上你这个东大的研究生了?”
林深的心像被尖锐的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可他却梗着脖子别开脸,不敢看她的眼睛,嘴硬道:“你想多了,我就是最近课业压力大,胃口不好,不是针对你。”
“压力大?”何棠突然提高了声音,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胸前的棉布裙子上,晕开小小的湿痕,“我早上六点就到东京了,在你宿舍楼下等了三个小时!我看见的,一个穿米白色西装的女人开车来接你,那车我在杂志上见过,是进口的,很贵的!你们去哪了?是不是觉得跟我这种穿旧裙子、带保温饭盒的人在一起,给你丢人了?”
她猛地伸手,抢过林深攥在手里的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抖,却还是准确地按亮了屏幕。通话记录里,密密麻麻的名字——有“导师”“佐藤同学”“王雪燃”,唯独找不到“何棠”的备注。最新的一条通话,还是她三天前打过去的,他只接了十几秒,说“在忙”就挂了。“你看,”她把手机狠狠递到他面前,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里满是绝望,“你的世界里,早就没有我了。我还傻乎乎地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担心你在东京被人欺负,怕你孤单……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是我碍着你的眼了。”
林深看着屏幕上刺眼的通话记录,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拉她的手,想解释“不是这样的”,却被她用力躲开,手背空荡荡的,只剩晚风的凉意。
“我对你忠贞不二,林深。”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快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眼神里满是急切,“我跟王雪燃真的只是朋友,她帮了我不少忙,我感激她,但我心里只有你,你真的误会了。在东京,我没什么朋友的,你要相信我。”
何棠静静地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从最初的期待、委屈,慢慢变成了失望,最后只剩一片冰冷的死寂。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挣开他的手,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往校门口走。夜风掀起她的裙摆,她的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在昏黄的路灯下,渐渐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林深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个温热的保温饭盒——鸡汤的香气透过缝隙飘出来,还是熟悉的味道,却让他鼻子发酸;口袋里那只丝绒袋裹着的梳妆盒,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像一块寒冰。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像两个拉扯着他的世界——一个是带着烟火气的、真实的过往,一个是充满诱惑却陌生的现在。他在秋夜的风里站了很久,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