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玉莲醒来时,永长安已不在身侧。
她从床下拿出昨日默写出的证据,迎着晨光,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一张张仔细审阅。
确认其上墨迹清晰无误后,她才深吸一口气,将其叠得整整齐齐,珍重地纳入一个素色荷包中。
那荷包贴在胸口,隔着薄薄的寝衣,沉甸甸地灼着她的心口。
梳洗罢,她换上一件藕荷色的素净春衫,对着铜镜仔细理了理鬓角微乱的发丝,将那个小小的荷包紧紧捂在胸前的衣襟内袋里。
推开沉重的红木房门,门外守着的两个身着浅绿袄裙的丫鬟立刻像受惊的雀鸟般恭敬地屈身:“莲夫人,您这是要去哪?”
玉莲目光掠过她们低垂的头顶,知道她们是永长安特意叮嘱过监视自己的人,为了不引起她们的怀疑,玉莲面上不动声色道:
“我这几日一直呆在府内,闷得很,想出去走走。”
两个丫鬟飞快地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先前开口的那个硬着头皮道:“莲夫人,出府需得先禀报主子一声。”
玉莲细长的柳眉倏地蹙起,露出明显的不悦:“那岂不是我去哪里都得跟他报告一声?”
见玉莲生气了,两个丫鬟慌忙跪了下来,请求道:“莲夫人,这都是主子的吩咐,还请不要为难奴婢们。”
玉莲望着脚下瑟瑟发抖的身影,眼波一闪而过几分恻隐,她叹了口气,语气认命般开口:
“罢了,我知晓在你们眼中,我也算不得什么正经主子,你们要回禀便去吧。”
两丫鬟如蒙大赦,又忐忑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飞快起身,裙裾带起一阵小风,朝着书房的方向小跑而去。
留下的那个丫鬟,大气不敢出,垂手立在门边,眼观鼻,鼻观心。
不多时,跑去的丫鬟脚步轻快地回来了,脸上堆满了逢迎讨好的笑:“莲夫人,主子同意了,还说会派一队人来保护您出行呢。”
玉莲闻言,面上却无喜色,保护?呵,分明是明目张胆的监视!
她的指尖在袖内深深掐入掌心,面上却无半分波澜,只冷淡的“嗯”了一声,便抬脚径自向外走去。
身后,那两个丫鬟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笑容僵住,面面相觑,眼中俱是困惑不解,随即又慌忙小跑着跟上,不敢有半分落后。
甫一出府门,景象已显压迫,一辆装饰素雅的青帷马车静静停在朱漆大门外,在晚春略显耀目的阳光下投下一道阴影。
马车两侧,整整齐齐站着两列腰挎长刀、身着统一玄色劲装的护卫。
玉莲坐上马车,两个丫鬟也跟上来,宛若门神一般,一左一右坐在两边,堵住了所有可能的去路。
车辕上的车夫探过头,隔着青布小帘恭敬问道:“莲夫人,您打算去何处?”
玉莲思索片刻,道:“送我去上次的医馆,上次那位老大夫医术卓绝,我想请他再为我把把脉。”
闻言,车夫调转马头,驾车前往医馆。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地面,发出“辘辘”的声音。
可能因为上次的事情,车夫这次驾车得极为缓慢稳当,足足半个时辰,才到了医馆门口。
玉莲在丫鬟的搀扶下踏下车凳,跨过医馆的门槛,进入医馆。
此时是未时,医馆大堂里人影攒动,有低微的咳嗽声,孩童微弱的哭闹,还有低声的询问。
须发皆白的老大夫端坐在柜台后一方高背椅上,背脊微躬,正凝神为一位浑身黝黑、皮肤粗糙的中年农妇切脉。
老大夫的手指枯瘦却稳定地搭在妇人粗糙的手腕上。
“嗯,脉象很稳,”老大夫收回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恭喜夫人,你这是喜脉,该有月余了,往后啊,那些挑水担粪的重活计,就莫要沾手了,多歇息,多走动……”
闻言,那位农妇黝黑粗糙的脸庞瞬间因喜悦而生动明亮起来,她颤抖着手摸出几个铜钱,千恩万谢地付了诊金,小心翼翼地拢着平坦的肚子,欢天喜地地走了。
玉莲看到那位农妇脸上的欢喜,手也不禁抚上自己的小腹,强烈的酸涩、孤独、绝望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让她瞬间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来做什么,也忘记了身后的监视她的人。
一瞬间,世界仿佛只剩下那片冰冷空茫的小腹和农妇脸上的欢喜神情。
直到老大夫的声音传来:“这位夫人,也是来找老夫诊脉的吗?”
玉莲猛地回神,眼前瞬间恢复了清明,看向老大夫,上前几步道:“老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老大夫仔细打量了玉莲一眼,认出了她,抚了抚长须,笑道:“好,这位夫人,请跟老夫进入内堂。”
两个丫鬟立刻想跟上,玉莲霍然转身,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在外候着!”
丫鬟们被她的气势慑住,脚步顿在门帘之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敢再进。
厚重的蓝布门帘落下,隔开了外间的喧闹与窥探,玉莲红着眼,当着老大夫的面跪了下来……
半晌之后,内堂的门帘终于再次挑起,玉莲从内堂出来,心口跳得很快,她手上提着几包药,装作神色如常的模样,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
“走吧。”
玉莲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在街市上漫无目的地游逛,胭脂水粉的铺子,吆喝着新到布匹的布庄,香气扑鼻的糕饼摊,玉莲机械地迈着步子,直逛到日影西斜,天色被染上淡淡的橙黄,她才终于道:
“回府吧。”
车轮再次碾过归途的青石板,抵达时,暮色已然四合。
推开房门,屋内的景象让玉莲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昏暗的烛光并未亮起,窗边仅余天光残留的一抹晦暗。
而永长安正端坐桌旁,身体大部分隐没在阴影里,桌上放着一只喝了一半的茶盏。
他缓缓抬眸,眼眸精准地锁定了她,眼底神色莫测,低沉听不出任何波澜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缓缓响起:
“莲儿今日,都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