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斗室里,程咏恩将那几张皱巴巴的病历残页和烧焦的“货单”碎片铺在瘸腿桌子上,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兴奋而锐利的光。
“褚玄,你看。”她压低声音,指尖点着关键信息,“‘转运符噩梦’、‘特定生辰订货单’、‘病猫难抓’、‘裘老催货’……这几条线全串起来了!那个姓裘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褚玄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
“我推测。”程咏恩语速加快,思路清晰,“这个‘裘老’很可能打着‘转运’、‘治病’甚至‘消灾’的幌子,主动接触那些生辰特殊的人或者他们的家属。
利用信息差和心理弱点筛选出目标。然后,再利用城寨里盘根错节的黑帮网络,比如同乡会这种‘采购渠道’,或者干脆就是龙血堂、乐合帮这些地头蛇,暗中把人掳走!手法隐蔽,目标精准!”
她抬起头,看向褚玄,“你觉得,他抓这些人,目的是什么?”
她分析得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仿佛回到了十九组那间堆满案卷的办公室。
褚玄的目光落在她专注而明亮的眼睛上,那里面跳动的不仅是智慧的火花,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
他静默了片刻,就在程咏恩以为他只会像往常一样高冷地“嗯”一声表示赞同时,他却罕见地主动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那‘转运符’上,附有极微弱的引魂咒。长期佩戴,魂魄不稳,易入噩梦,亦方便追踪。”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洞悉幽冥的肯定。
程咏恩猛地抬头,惊讶地看向他。
这几乎是褚玄第一次在她分析案情时,主动提供如此具体的关键信息!
不再是简单的“嗯”、“哦”,或者带着点嫌弃的“愚见”。
一股奇异的暖流涌上心头,那是一种……搭档之间才有的默契感?
她甚至忘了掩饰脸上的惊喜,“你确定?”
褚玄被她亮得惊人的眼神看得心头微动,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冷淡模样,只是微微颔首:“此类邪道伎俩,瞒不过本君感知。”
话虽傲气,但比起之前的惜字如金,已是天壤之别。
程咏恩压下心头的异样,把注意力拉回案情,“引魂咒……这就更说得通了!方便他们精准定位下手!那这个姓裘的,抓这么多特殊生辰的人,养小鬼?炼尸油?还是更邪门的?”
褚玄眼底掠过一丝冷厉,“炼生魂或养尸。以特定命格之人为引,或为材料,或为炉鼎……”
他的语气带着对这类行径的天然厌恶。
“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程咏恩恨恨地捶了一下床板,木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时,她揉了揉酸痛的腰和肩膀,忍不住抱怨道,“那个心姐,真把我当丫鬟使唤了!跑腿买烟,打水扫地……累死我了!”
她瞟了一眼窗边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褚玄,带着点小小的不平衡问道,“你呢?白天在屋里‘休息’,挺清闲吧?没被心姐骚扰?”
褚玄神色淡然:“她来过几次。”
“来干什么?只是聊天?”程咏恩状似无意地追问,拿起一个硬馒头掰着玩,耳朵却竖了起来。
心里莫名有点堵,那个心姐看褚玄的眼神,她可没忘。
褚玄敏锐地捕捉到她话里那丝几乎微不可查的酸意,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瞬,又迅速压平,语气带着点刻意的嫌弃,“絮絮叨叨,皆是废话。本君未曾细听。”
程咏恩心里那点小疙瘩瞬间被熨平了一半,嘴角刚想翘起,又听褚玄补充道:“不过……因为离得近了些,倒是感觉到点别的。”
“什么?”程咏恩立刻抬头。
“这个心姐……气息有点古怪。”褚玄微微蹙眉,似乎在仔细回忆,“她身上那股浓烈的脂粉香水味底下,似乎藏着点别的东西……很淡,也很隐晦,像是……刻意被什么东西遮掩着。具体是什么,说不上来。毕竟,总不能把她制住,强行探查一番。”
他语气带着点遗憾。
程咏恩一听,那点微妙的醋意瞬间被警惕取代,“有古怪?好,明天我会更留心观察她!”
第二天,程咏恩继续她的“跑腿”生涯。
心姐让她去相熟的裁缝铺取几件新做的旗袍。她带着“保镖”大忠,再次穿梭在城寨拥挤不堪的巷道里。
空气依旧混杂着各种气味,人声鼎沸。
就在路过一个相对开阔些的、堆满废弃木箱的角落时,程咏恩无意中瞥见两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约莫十岁左右、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小心翼翼地牵着一个更小的、看起来只有四五岁小女孩的手,似乎在躲避着拥挤的人群。
那个大一点的小姑娘,眉眼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懂事。
程咏恩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李佩雯!是年幼的李佩雯!那个在大学里身边跟着一个小小灵体的李佩雯!
现在这里是87年,十岁的李佩雯牵着的那个小女孩……难道就是她即将失踪的妹妹?!
程咏恩强迫自己冷静,装作好奇地停下脚步,假装在看旁边摊子上的廉价发卡,目光却紧紧锁定了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穿着碎花小裙子,怯生生地依偎在姐姐身边。
那裙子的样式……程咏恩瞳孔骤缩,和她在95年李佩雯身边看到的那个小小灵体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真的是她妹妹!而且,很可能就是这几天会出事!
一股强烈的冲动瞬间涌上程咏恩心头。
冲上去!提醒她们!警告她们!告诉她们有危险!她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
“看。”褚玄冰冷而清晰的声音,如同警钟,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程咏恩下意识看了过去,她骇然看到,在李佩雯姐妹俩,尤其是那个年幼妹妹的身上,缠绕着无数极其纤细、近乎透明的淡灰色丝线!
这些丝线脆弱得仿佛一触即断,却又好似坚韧无比,深深地扎入她们周围的虚空之中,连接着无数模糊的光影,构成一张庞大而复杂的网。
“那是……什么?”程咏恩在心底震惊地问。
“因果之线。”褚玄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苍凉,“强行干预,牵一发而动全身。轻则反噬己身,重则……厄运缠身,祸及无辜。”
褚玄的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程咏恩所有的冲动。
她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年幼的李佩雯牵着懵懂无知的妹妹,消失在了巷子深处。
巨大的无力感和痛苦笼罩了她,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忍住。
她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身体的疼痛来压制内心的翻江倒海。
身边的大忠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阿恩你发什么呆?走啊!”
程咏恩猛地回过神,垂下眼睑,掩去所有情绪,哑声道:“……没事。”
她强迫自己迈开沉重的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大忠这个碍事的“保镖”此刻的存在感,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和窒息。
……
下午,完成所有跑腿任务,程咏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那间狭小的屋子。
她的情绪异常低落,默默地坐在床沿,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白天看到的那对姐妹的身影和那缠绕的因果线,不断在眼前闪现。
褚玄依旧站在窗边,沉默地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
过了许久,久到程咏恩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时,他却破天荒地主动开口了。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带着一种仿佛穿越了无尽时光的疲惫和沉重,仿佛不是在跟她说话,而是在对着无尽的虚空自语。
“千年前……我亦曾妄图逆转生死,强留一人于黄泉路上……”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终至滔天大祸,累及……万千无辜。”
这短短的一句话,如同惊雷,程咏恩猛地抬头看向褚玄。
阴影中,他的侧脸线条冷硬,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悔和苍凉。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透露自己沉重不堪的过去。
虽然语焉不详,但“滔天大祸”、“累及万千无辜”这几个字,足以让程咏恩感受到那如山岳般沉重的过往。
原来他对因果如此敬畏,甚至到了近乎冷酷的地步,并非天性凉薄,而是血与泪的教训。
一股强烈的震撼和难以言喻的心痛席卷了程咏恩。
她看着阴影中那个挺拔却仿佛背负着整个幽冥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他那份近乎偏执的克制。
他不是不想帮,而是不敢再重蹈覆辙!
房间里的空气沉重得几乎凝固。
程咏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思考后的决断。
“那……如果不去碰那个‘果’,而是找到那个制造悲剧的‘因’呢?找到那个姓裘的,毁掉他抓人的计划,毁掉他害人的源头……这算不算,在因果之内?”
她的话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房间里的沉重黑暗。
褚玄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直直地射进程咏恩的眼底。
那里面有震惊,有审视,更有一种被某种强烈可能性点燃的幽深火焰。
两人隔着昏暗的光线,视线在空中紧紧交缠,无声地交换着复杂的思绪。
良久,褚玄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那向来清冷无波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此法……或可一试。但……”他加重了语气,目光锐利如刀,“需万分慎重。斩‘因’亦如涉险滩,稍有不慎,反噬之力足以将你我,乃至此方时空,一同拖入深渊。”
他承认了她的思路,却也给出了最严厉的警告。这不再是旁观,而是决定并肩踏入那危险的因果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