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玄幻小说 > 持道轮回 > 第五节: 药浴
换源:


       演武场的青石板被三阳晒得发烫,天齐号角的呜咽声正从祠堂方向滚来,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在喉咙里低吼。点点赤着脚站在队列里,脚趾蜷缩着抠住石板缝隙,烫意顺着脚掌往上爬,却压不过心里那股越来越烈的恐慌——今天是半年一度的血浴日,也是他年满八岁后第一次踏入那池翻滚着凶兽血的炼狱。

“都把耳朵竖起来!”温天石宗老的声音裹着号角声砸下来,他站在演武场中央的高台上,灰袍下摆被热风掀得猎猎作响,“三阳聚顶只剩一刻,错过今日,你们的骨头缝里都得留着窝囊气!”

点点偷偷抬眼,看见三个太阳正悬在头顶,像三颗烧红的铜球,把宗老的影子缩成一团黑黢黢的圆点。按照罗阳村的历法,此刻正是“三截”中的午截,是一天里阳气最烈的时候,也是凶兽血脉最安分的时辰——可这安分,是用撕心裂肺的痛苦换来的。

“抬上来!”温天石宗老的拐杖往地上一顿,青石板裂开细纹。三个赤着上身的壮汉应声从祠堂侧门走出,正是村里的三撼山力士。走在中间的罗虎叔肌肉贲张,古铜色的皮肤上暴起蚯蚓似的青筋,他和另外两人肩头扛着根手臂粗的玄铁杠,杠子底下悬着个半人高的铁疙瘩。

那铁疙瘩看着像块烧红后被泼了冷水的顽铁,表面坑坑洼洼,泛着青黑色的光,却又隐隐透出几分金石的温润。点点去年偷偷溜进宗祠时见过它,被供在最里层的架子上,用红布盖着,旁边还摆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刀。当时罗虎叔发现了,没打他,只是说:“那是‘镇血鼎’,等你八岁了,就知道它的厉害。”

此刻镇血鼎被缓缓放入演武场中央的石池里,池水“咕嘟”一声炸开无数血泡。那石池是用整块黑石凿出来的,方圆三丈,里面盛满了暗红色的液体,天罗猪的血腥味混着草药的苦涩气扑面而来,熏得点点胃里一阵翻搅。他知道池子里不光有天罗猪的血,还有上月底猎人们拼死从黑风谷带回来的凶兽“裂山魈”的心头血——光是想想那长着三只眼睛的怪物,他的胳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罗虎,验血气!”温天石宗老的声音再次响起。罗虎叔放下玄铁杠,大步走到石池边,从腰间解下个青铜小鼎,往池里舀了一勺血。血水滴在鼎里,竟“噼啪”燃起来,窜起三寸高的青火。

“血气足!”罗虎叔把青铜鼎举过头顶,青火在三阳下明明灭灭,“可开浴!”

队列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点点左边的罗石喉结滚动着,怀里揣着的木牌都被汗浸湿了——那是块刻着“五”字的木牌,代表他已经历过五次血浴。而点点手里的木牌还是新的,边缘的毛刺都没磨掉。

“八岁以上,入池!”

罗虎叔的狼牙鞭“咻”地抽在石池边缘,火星溅起来。点点跟着人群往前挪,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他看见池水里漂浮着些墨绿色的草药,那是地祁和天生,上个月他还跟着罗丫在山涧里挖过,当时只觉得那草叶子滑溜溜的好玩,此刻却像一条条小蛇在血水里扭动。

“记住了,”罗石凑到他耳边,声音发颤,“等会儿那铁疙瘩发烫,千万别叫出声。去年罗木就是喊了一声,被宗老用拐杖敲掉了两颗牙。”

点点没敢应声,他的嘴唇早就咬得发麻了。第一个踏入血池的是个叫罗猛的少年,刚沾到血水就“嗷”地叫了一声,罗虎叔的鞭子立刻抽过去,在他背上留下道红痕。“哭丧呢!”罗虎叔的吼声比号角还响,“你爹当年猎山魈的时候,肠子流出来都没哼过一声!”

罗猛死死咬住嘴唇,血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和池里的血混在一起。点点深吸一口气,抬起脚跨进石池——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住他,比三阳下的冰涧还要冷三分,可紧接着,一股灼痛就从脚底炸开,像是有无数根细针钻进骨头缝里。

“都站好了!”温天石宗老的拐杖指向池中央的镇血鼎,“凝神,聚气,让血认你们的骨头!”

点点赶紧闭上眼睛,按照平日里练的法子调整呼吸。他能感觉到周围的孩子们都在发抖,血水里的寒意和灼痛交替着袭来,像是要把他们的皮肉从骨头上剥下来。这还只是开始,他知道,等镇血鼎开始释放能量,真正的痛苦才会降临。

“起!”

随着温天石宗老一声令下,池边的三个撼山力士同时发力,拉动系在镇血鼎上的铁链。铁疙瘩缓缓升起半尺,底部的纹路突然亮起红光,像有一团火在里面燃烧。点点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养的可可就是头有凶兽血脉的天罗猪,每次发怒时,眼睛周围的毛就会泛起这样的红光。

“啊!”身边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是个叫罗豆的孩子,他的手臂上冒出细密的血珠,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咬着。罗虎叔的鞭子立刻甩过来,却在离罗豆寸许的地方停住了。

“是裂山魈的血在认主,”温天石宗老的声音沉了沉,“扛不住的,现在滚出去还来得及,这辈子别想碰天罗猪的缰绳!”

罗豆的脸惨白如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地站在原地。点点看着他手臂上的血珠慢慢变成暗红色,心里突然想起去年血浴时,罗石出来后背上全是黑紫色的印记,像被巨手抓过一样。当时他问疼不疼,罗石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牙的豁口:“疼得想打滚,可过后力气涨了三成,值了。”

镇血鼎越来越烫,池里的血水开始咕嘟咕嘟地冒泡,点点感觉自己的皮肤像被煮着一样,又疼又痒。他的眼前开始发黑,耳边全是嗡嗡声,分不清是号角还在响,还是自己的耳鸣。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手腕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暖意——是他常年抱着可可留下的茧子,那上面似乎还沾着天罗猪的体温。

他想起三天前给可可喂食时,这头肥猪突然用鼻子拱他的手心,把一块沾满口水的红薯干塞给他。当时他还嫌脏,现在却觉得那点暖意比什么都管用。他咬着牙挺直腰板,按照祖训里说的法子,想象自己的血在和池里的凶兽血打招呼,想象那些草药顺着血管钻进骨头里。

“铁骨印,起!”温天石宗老的声音突然拔高。点点看见镇血鼎上的红光突然炸开,在每个人的胸口映出个模糊的印记,像头蜷缩的小猪。那印记越来越烫,他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翻腾,胃里的酸水直往喉咙里涌。

“不准吐!”罗虎叔的鞭子抽在池边的石头上,“把血气咽下去,那是你们的骨头在长!”

点点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逼回涌到嘴边的酸水。他看见血水里漂浮的地祁草正慢慢融化,绿色的汁液钻进他的毛孔,带来一丝清凉。他想起周爷爷说过,地祁草最通人性,能把凶兽血里的暴戾气引走,只留下纯厚的力气。

时间一点点过去,三个太阳慢慢往西边挪动,演武场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池里的惨叫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铁链晃动的叮当声。点点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他只知道跟着别人的节奏吸气、呼气,感觉身体越来越沉,又越来越轻,像是同时背着十头天罗猪,又像是能被风吹起来。

“还有一刻!”温天石宗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挺过这关,你们的骨头就敢跟山魈硬碰硬了!”

点点的胸口突然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破体而出。他猛地睁开眼,看见自己胸口的铁骨印正在发光,血水里的红光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在手腕处形成个小小的漩涡——那正是他平时抱可可时着力的地方。

“是天罗猪的血脉在呼应!”池边传来罗丫的惊呼声。点点这才发现,女孩子们虽然不用参加血浴,却都守在池边,手里捧着干净的麻布。罗丫正踮着脚往他这边看,眼睛亮晶晶的。

就在这时,镇血鼎突然发出一阵嗡鸣,池里的血水瞬间掀起浪头。点点被这股力量推着往后退,却在站稳的瞬间,感觉一股暖流从脚底直冲头顶——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力量,像是可可的蛮力和他自己的意志拧成了一股绳。

“时辰到!”

温天石宗老的拐杖重重落地,镇血鼎的红光骤然熄灭。点点浑身一软,差点瘫在池里,罗石赶紧伸手扶住他。两人互相搀扶着往池外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却又觉得脚下的青石板格外踏实。

池边的孩子们都在发抖,有的直接瘫在地上,被家人用麻布裹起来。点点低头看自己的胳膊,皮肤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却隐隐透着股劲,他试着攥了攥拳头,指节发出“咔咔”的响声——比平时有力多了。

“不错。”罗虎叔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块黑面饼子,“没哭爹喊娘,算个罗阳村的种。”

点点接过饼子,咬了一大口,粗粝的面渣混着嘴角的血腥味,竟觉得格外香甜。他抬头看向祠堂方向,号角声已经停了,三个太阳正慢慢沉向周罗山的轮廓,天边升起一轮银色的月亮——按照“三截”的说法,这是“幕”的开始,是承接白日辛劳、孕育夜晚安宁的时刻。

“看啥呢?”罗石拍了拍他的肩膀,背上的鞭痕还在隐隐作痛,“赶紧回去喂可可吧,它今天肯定饿坏了。”

点点点头,往猪圈的方向走去。血浴的疼痛还在骨头缝里钻,但他的脚步却比来时轻快多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还有无数个血浴日在等着他,还有更烈的凶兽血要去承受。但他不怕了,就像罗虎叔说的,罗阳村的骨头,都是在血水里泡硬的。

路过晒谷场时,他看见那尊镇血鼎已经被抬回了宗祠,石池里的血水正被小心地收集起来——那是下个月药浴要用的引子,不能浪费一滴。几个小点的孩子正围着池边探头探脑,眼里有好奇,也有恐惧。

点点突然想起自己五岁第一次药浴时的样子,也是这样站在池边发抖,被罗虎叔一脚踹了进去。那时他觉得天罗猪的血腥得让人作呕,可现在,他却能从那股腥味里尝出点别的味道——是勇气,是传承,是罗阳村人藏在严厉背后的温柔。

他加快脚步往家走,可可肯定在猪圈里哼哼唧唧地等他。他要告诉这头肥猪,今天他在血池里没丢人,以后,他能抱得动更重的它,能和它一起,在这三阳照耀的土地上,做个真正的勇士。

演武场的石板渐渐凉了下来,银色的月亮越升越高。祠堂的灯光亮了起来,温天石宗老正和族老们说着什么,声音不大,却像种子一样落进每个罗阳村人的心里。点点知道,等明天三阳再次升起,演武场又会热闹起来,孩子们会抱着天罗猪晨练,猎人们会扛着长矛进山,而那尊镇血鼎,会在宗祠里静静等待着下一次血浴,等待着新的勇士在它的注视下,淬炼出比钢铁更硬的骨头。

这就是罗阳村的日子,苦得像没加糖的药汤,却又甜得让人舍不得放下。因为他们知道,每一次疼痛都是成长,每一滴血水都是勋章,而那些被外人笑话的养猪习俗里,藏着的是最朴素也最坚韧的生存智慧——要想在这三阳烈日照耀的土地上活下去,就得有比山还硬的骨头,和比亲人还亲的伙伴,哪怕那个伙伴,是头会用蹄子踹人的天罗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