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交错。
时间仿佛凝固了。
空气中，只有侯亮平粗重的喘息，和他因过度用力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楚风将那袋青菜轻轻放在门边的矮凳上，动作不带一丝烟火气。他关上门，隔绝了院子里的鸟语花香，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
书屋，陷入了昏暗。
“首长……”
侯亮平的嘴唇哆嗦着，好不容易才挤出两个字。这个他曾经脱口而出的称呼，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舌头。
他举起那把枪，手臂的颤抖让枪口画出一个个混乱的圆圈。
“这……这把枪……您……您怎么会……”
巨大的冲击让他语无伦次。那个和蔼的陈大爷，那个提醒他绕开危墙的老人，那个受人尊敬的长者……和这把刻着“大和武运长久”的侵略者凶器，怎么可能联系在一起？
一种可怕的，几乎要将他理智吞噬的怀疑，如毒蛇般缠上他的心脏。
楚风没有回答，只是朝他走近。
他的脚步很轻，踩在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侯亮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书架上，撞得一排排书籍都在摇晃。
楚风在他面前站定，没有去拿那把枪，反而示意他旁边的椅子。
“坐下。”
简单的两个字，没有情绪，却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
侯亮平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本能地服从了指令，僵硬地坐了下来。
楚风这才从他几乎失去知觉的手中，将那把镜面匣子拿了过去。
他的手指，轻柔地拂过冰冷的枪身，拂过那些对侯亮平而言如同诅咒般的日文刻字。那动作，不像是在抚摸一件凶器，倒像是在凭吊一位故人。
“这把枪，是‘战利品’。”
楚风终于开口，语调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
“它的上一个主人，是侵华日军‘黑龙会’特别行动组组长，山本一郎。”他顿了顿，补上了一句，“一个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刽子手。”
刽子手！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侯亮平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老人。
“这把枪的故事，很长，也很血腥。”楚风将枪放在桌上，推到侯亮平的面前，“想听吗？”
侯亮平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把枪，仿佛想从那光滑的镜面上，看穿那段尘封的岁月。
“那一年，淞沪会战打得最惨烈的时候。我所在的敌后武工队，接到一个情报。”
楚风的声音变得有些悠远，他没有用“我”，而是用了第三人称，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说书人。
“一个叫山本一郎的日军高级特务，携带一份绝密名单，要从战区潜入国统区。那份名单上，记录了所有潜伏在后方的汉奸，和日军经营多年的秘密联络点。”
侯亮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能想象，这样一份名单，一旦落入敌手，会对整个抗战局势造成多大的破坏。
“小队奉命截杀。没有后援，没有支援，只有十二个人，十二条枪。”
“地点，就在上海城外，一个叫‘血巷’的地方。那是一条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巷子，两边都是高墙，只有一个入口，一个出口。”
楚-风的叙述很平静，但侯亮平的眼前，却已经铺开了一副血色的画卷。
“那一仗，打了三天三夜。子弹打光了，就用刺刀。刺刀卷刃了，就用拳头，用牙齿。”
“山本一郎的护卫队，是‘黑龙会’的精锐，个个都是亡命徒。我们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巷子里的青石板，被血水浸泡了三天，变成了暗红色，踩上去黏脚。”
楚风端起桌上的茶杯，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他也不在意，只是握着那只冰冷的杯子。
“最后，只剩下队长一个人。他浑身是伤，靠着墙壁才能站稳。而山本一郎，就站在巷子的另一头，身边还跟着两个护卫。”
“队长的枪里，也只剩下一颗子弹。”
侯亮平的拳头，不知不觉间已经攥紧。
“山本一郎很得意，他举起手里的这把镜面匣子，枪口对准了队长的头。”楚风指了指桌上的枪，“他说，‘支那猪，能死在我的‘大和之魂’下，是你的荣幸。’”
“他扣动了扳机。”
侯亮平的心脏骤然缩紧！
“但是，枪没响。是颗臭弹。”
“就在山本一郎愣神的那一瞬间，队长抬起了手。他的最后一颗子弹，打穿了山本一郎的眉心。”
故事讲完了。
书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侯亮平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
“那……那个队长……”
“他活了下来。”楚风淡淡地回答，“他从山本一郎的尸体上，拿到了那份染满鲜血的名单，还有这把枪。”
“那份名单，后来挖出了三百多名潜伏的汉奸和日特，挽救了上千名同志的生命。”
“而那个队长，因为那次任务，有了一个新的代号。”
楚风抬起头，昏暗中，他的轮廓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
“阎王。”
轰！
侯亮平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阎王！
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是索命的阎王，而是审判恶鬼的阎王！
他看着桌上那把枪，之前感受到的邪恶与罪孽，此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到让他无法呼吸的功勋和牺牲。
这哪里是什么罪证！
这是一座丰碑！一座用忠诚和鲜血铸就的无名丰碑！
“后来，首长亲手把这把枪交给了我……”楚风终于换回了第一人称，“他说，‘用它记住仇恨，用它守护光明。’”
他摩挲着枪柄上那几个日文字符，动作轻柔。
“我留着它，不是为了炫耀战功，而是为了提醒自己，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有些仇恨，不能忘。有些牺牲，必须被铭记。”
“后来……”楚风的语气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发生了一些事，让我觉得，有些仇“恨和守护，需要换一种方式。所以我选择了离开，来到了这里。”
他没有细说，但侯亮平却听出了一丝心灰意冷的味道。
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这样一位战功赫赫的镇国战神，选择诈死隐退，藏身于市井之间？
侯亮平不敢想，也不敢问。
“你找到的那个徽记，”楚风的话锋一转，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就是‘黑龙会’特别行动组的标志。山本一郎的领口上，就别着一个一模一样的。”
侯亮平的身体猛地一震！
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串联了起来！
敌特组织的徽记，墙壁下的秘密，还有这把来自“黑龙会”组长的战利品！
“看来，几十年过去，有些阴魂，还没散干净。”楚风的语气，冷得像冰。
他将那把镜面匣子缓缓推回暗格，重新用书架封好。
“咯噔”一声轻响，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楚风转过身，看着侯亮平。
“侯亮平，现在你知道了这把枪的故事，也知道了老街下面可能埋着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你还敢查下去吗？”
“这条路，比你想象的更黑，更危险。你面对的，可能不只是几个贪官污吏，而是一个盘踞了几十年的庞大组织。他们有钱，有势，甚至有超越普通人想象的力量。你，可能会死。”
这是一个终极的考验。
侯亮平胸中翻腾的情绪，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之前的困惑、恐惧、怀疑，全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激荡情感所取代。
那是愤怒，是敬仰，是使命感，是作为一个大夏检察官，与生俱来的责任！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他看着眼前的老人，这个化名陈风，代号“阎王”的活着的传奇。
“首长！”
这一声，再无半分迟疑，充满了无上的敬意和决绝。
“我查！”
“我侯亮平穿上这身检服那天起，命就是国家的！区区一个黑龙会的余孽，何足挂齿！”
“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书屋里回荡，带着金石之声。
“请指示！”
楚风沉默地看着他，许久，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很淡，却很真实。
“好。”
只有一个字。
“你的任务，利用你的合法身份，查清‘老街改造项目’背后，谁在推动，谁在受益。特别是，和那个‘徽记’有关的人和资金流向。”
“我要的证据，必须是合法的，扎实的，能把他们钉死在审判席上的铁证。”
“靳磊会给你提供‘必要’的支持。”
楚风走到他面前，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领。
“记住，你不再是孤军奋战。”
“但更要谨记，你是一名检察官！”
侯亮平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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