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宴上金兽吐出的苏合香尚未燃尽,萧明昭已踏着碎玉离席。回廊转角处的太湖石后,少年清泉般的嗓音撕开寂静:“这燕国来的糕点......你要不要?”
“祖宗!”小太监的绢靴在青砖上碾出湿痕,“若叫贤妃娘娘知晓您私自......”
人影微动。七皇子萧景瑜蜷在石阶阴影里,油纸包摊在膝头,唇边沾着糖霜,眼睛却是清亮亮的,像只偷到灯油的小鼠。
“七弟。”
萧景瑜惊跳而起,酥酪滚落如珠。他三步并作两步窜至萧明昭跟前,衣襟里抖落的杏仁屑在月光下莹莹如雪:“皇姐尝尝?”
素手拂过他前襟时,织金云纹上黏着的糖渣簌簌而落。“清辉殿的驼蹄羹不合口味?”萧明昭指尖在他锁骨处顿了顿——太瘦了,瘦得能摸到骨头上浮动的青脉。
“三姐的眼神......”萧景瑜突然贴耳低语,温热的呼吸里带着乳酪甜香,“活像要生嚼了谁的肉。”
“姜美人近日可好?”
萧景瑜眼里的星子倏然坠毁,转瞬又恢复澄澈。他飞快地眨了下眼,唇角又翘起天真弧度:“母妃很好,前日还念叨着想给皇姐绣个香囊呢。”
这句话像把锈刀,突然剖开承平九年的雪夜,冷得萧景瑜心口发疼。
琼华宫偏殿的窗棂纸破得像个筛子,北风裹挟着冰碴往姜氏骨缝里钻。她生满冻疮的手指捏着绣针,线脚歪斜地补着萧景瑜的旧袄。炭盆里最后一块麸炭早已成灰,呵出的白气在帐幔上结出霜花。
“小......七......”
“母妃……”五岁的萧景瑜去拽她衣袖,却再没有听见任何回应。
萧景瑜把两床硬得像铁板的棉被全压在她身上,却听见母亲仍在呓语“冷”。他慌忙跑出门,寻求帮助。宫人不敢忤逆主子,只装作没听见没看见。
他经过主殿时,听见正殿传来贤妃的笑声,还有宫人们刻意抬高的奉承:
“娘娘放心,姜氏那个病秧子活不过冬天!”
“谁让她生得肖似娘娘还敢争宠……”
萧景瑜咬破了嘴唇,径直跑出琼华宫,在雪地里摔得满身青紫,直到撞上拐角处的一团云锦。
“哪宫的孩子?”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少女弯腰拎起他。
他抬头时,看见十二岁的萧明昭站在风雪中,大氅上落满雪花。月光照在她白玉般的面容上,眉目如画却透着寒意,像尊玉雕的煞神。他抖得说不出话,但他认出来了——这是先皇后的嫡女,代天子巡狩的昭阳长公主。
“殿下恕罪!”追来的嬷嬷扑跪在地,“这是琼华宫姜美人生的……”
“七弟怎么瘦成这样?”萧明昭突然捏着他下巴怔了片刻。
雪花落在她睫毛上,融成细小的水珠。她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孩子,忽然想起母后临终前说的话:“明昭,要善待宫里的孩子们...”
“太医院......”小兽般的呜咽从萧景瑜喉间挤出,“母妃烧得说胡话了......”
萧明昭的睫毛忽而一颤,积雪从眉骨滑落。她眸色骤凛,如寒刃破开沉夜。解下大氅时狐裘落雪簌簌,她倾身裹住那抖若秋蝉的稚子,袖间沉水香混着未消的血腥气:“沈砚,背他回去。青黛,去太医院请太医到琼华宫看姜美人,就说是长公主的令。而你们,给本宫听好了,他是大周的七皇子,是父皇的儿子。”
她转身,目光冷冷扫过跪着的宫人,声音不疾不徐,却像一把出鞘的剑,寒光凛冽。
宫人们额头抵地,连声告饶,有一个扑跪在地的嬷嬷膝行半步,壮着胆子开口:“长公主殿下饶命,奴婢们听贤妃娘娘的命行事,也是迫不得已....”
“贤妃算什么东西。”
萧明昭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留下跪伏的宫人和这句话。
那话如一柄薄刃,剜进了琼华宫正殿。
贤妃正倚着熏笼染蔻丹,尾指蘸着猩红花汁,在白绢上泅开斑斑赤痕,恰似方才小婢子脸上掴出的血印。
“啪!”
描金茶盏应声粉碎,瓷片如刃割裂满地烛光。
“好个萧明昭!”贤妃猛拂袖起身,簪上金雀颤得疯癫,“本宫倒要瞧瞧,她可敢在圣上面前说这等狂言!”
恰此时,宫门积雪初扫,长公主一行踏雪而来。
萧明昭头顶的金凤步摇映着雪色,竟似一柄出鞘的剑。身后沈砚背着幼子,张太医提药箱疾趋,足下雪泥飞溅。
贤妃僵着笑福身,鎏金步摇晃得凌乱:“这样大的风雪,殿下怎亲自来了?”
萧明昭眼风未掠,径直越过她:“张太医,先去瞧姜美人。”
“殿下!”贤妃嗓音陡然尖利,“姜妹妹不过是略感风寒,臣妾已遣人——”
“已什么?”萧明昭蓦然止步回眸,“已三日不延医?已克扣炭例?还是已盼着她冻毙于风雪?”
阶下宫人霎时跪成一片雪偶。
贤妃面上青白交加:“年关事冗,臣妾实在……”
“《周礼》有言,‘以阴礼教六宫’。”萧明昭指尖轻抚过萧景瑜冻裂的手,“贤妃可知‘阴礼’为何物?”
贤妃喉间一哽——她将门之女,最恨这等酸腐辞章。
“阴礼者,妇德之本。”萧明昭忽而逼近,唇畔笑意淬冰,“慈幼居首。七弟手上的疮,贤妃瞧不见么?”
雪粒扑簌沾睫,贤妃陡然忆起——去岁冬宴,圣上曾赞七皇子字有风骨。
“本宫来时,七弟正冒雪求医。”萧明昭靴尖碾过她迤地的裙裾,“贤妃猜,父皇若知此事,会如何?”
贤妃踉跄后退,忽闻一句轻飘飘的——
“对了,永宁侯府上月递了请封世子的折子?”
她瞳孔骤缩如针——那是她嫡姐的独子!
萧明昭裙摆翻飞间已踏雪而去,贤妃却似冰雕般凝在原地。当值的小宫娥战兢兢上前搀扶,反被一掌搡开。鎏金护甲划过少女面颊,霎时渗出数道血丝。
正殿忽爆出“哗啦“巨响,想是又砸了套茶具。可满院宫人低眉垂首,再无人敢作那扑火的飞蛾。
偏殿门枢吱呀作响时,裹着药味的寒潮扑面噬来。萧明昭立在朽槛处,目光如刃剖开室内——北风撕扯着窗棂破洞,炭盆里几点残烬早成死灰,姜氏裹着板结的棉衾卧在榻上,双颧烧得像是雪地里坠了两瓣红梅。
“娘亲...”萧景瑜自沈砚背上滑落,跌跌撞撞扑向床榻。青砖上拖出的水痕,是他靴底融化的雪。
萧明昭指尖擦过翘漆案几,指腹沾了层绒灰。她慢慢捻着这尘埃,忽地低笑出声:“好,很好。”
“青霜。”她音色轻似落羽,“去请尚宫局与内务府的人来。”
阶下立即传来膝盖撞地的闷响。不过半盏茶功夫,楚尚宫珠钗歪斜地喘着进来,后头王管事更是跑丢了蛟龙冠。
“老奴...”
“跪着。”
楚尚宫应声伏地,王管事正欲辩解,沈砚的皂靴已踹在他腿弯。骨节错位的脆响里,萧明昭正摩挲着扶手脱落的朱漆。
“瞧瞧这个。”她玉指轻抬,青黛立即奉上洒金册。
“承平九年冬,琼华宫该得银丝炭三十斤。”册页翻动声如刀剐人皮,“实际发放多少?”
王管事汗透重衣:“三...三十...”
帐册破空抽在他面上。
“本宫方才数了,炭篓里统共七块劣炭。”她忽地抬高声调,“尚宫局!宫妃居所的窗棂纸,多久换新?”
楚尚宫额头紧贴砖缝:“回...回殿下,按例每季...”
“那这破洞...”萧明昭指尖戳向漏风的窗,“是打算留着给贤妃赏雪用?”
萧景瑜蜷在榻角,看往日作威作福的宫奴此刻抖如秋风里的枯叶。他偷偷攥紧娘亲的被角,心头涌上股奇异的热流——原来这些人的脊梁,也是能折的。
“最妙的是这桩。”萧明昭忽从袖中抖出张笺纸,“太医院记档,姜氏三月未请平安脉。”她倏地盯住王管事,“内务府的记档却说,琼华宫月月支取养荣汤?”
“奴...奴才...”
“殿下明鉴!”楚尚宫突然重重叩首,“全是贤妃娘娘授意...”
“本宫问的是你们。”她缓缓起身,将证物劈头掷下,“尚宫局掌六宫起居,内务府司皇家用度——你们到底是皇家的奴才,还是贤妃的奴才?”
两人的头磕在地上,说不出话。
“临近年节,本宫不欲造杀孽。”她转身为姜氏掖被角时,指甲划过床柱,刮下道木屑,“但日后你们行事再有偏颇,也不用活着了。”
萧景瑜被塞进个鎏金汤婆子时,灼温透过掌心直烫到心尖。他仰头望着大皇姐为自己拭灰的纤指,那指尖温度竟比汤婆子更暖三分。
五更梆子响时,晨光透过新糊的窗纸渗进内室。萧景瑜从云锦堆里探出头,看见萧明昭合衣卧在矮榻上。宫装只松了腰间蹀躞带,发间九鸾钗仍缀着夜露,恍若随时会起身挥毫批阅奏折。
昨夜三更,尚宫局送来十二床苏绣锦衾;四更天,内务府抬进满筐银骨炭;五更未至,御药房已呈上天山雪莲煎的汤药。
萧景瑜揪紧怀中的被角。原来这些人的手脚,也能这般利落——只要长公主眼波微动。
“大皇姐...”他刚启唇,忽被殿外尖利的唱报声斩断:
“贵妃娘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