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的朝阳门外,晨雾尚未散尽。三百名锦衣卫缇骑已将太仓围得水泄不通,飞鱼服上的金线在初升的朝阳下泛着冷光。
徐达低着头紧跟在朱元璋身后,靴底踩在潮湿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仓大使跪在台阶下,手中的账册哗啦啦作响,在寂静的晨间格外刺耳。
去岁旧管多少?朱元璋的声音不紧不慢,却仿佛有着千钧之势,让在场所有官员的脊背都绷得笔直。
仓大使的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板上,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粳米八十二万石,粟米六十万石,白粮
朕问的是实存!朱元璋突然暴喝,一脚踢开那本装帧精美的账册。
徐达看见册子在空中翻飞,内页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在晨光中一闪而过。当账册落地时,恰好翻到浙江清吏司的记录页——上面的朱批数字明显有描改的痕迹。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太仓门口的士兵们鱼贯而入,一个一个掀开了粮仓各处粮囤的苫布。
徐达的瞳孔骤然收缩——本该装满新米的粮囤,上层只铺着不到一尺厚的稻谷,下面全是泛着霉味的糠麸!更令人心惊的是,当士兵用木锨往下深挖时,竟在粮堆底部发现了数十个铅锭,每个都足有二十斤重。
朱元璋冷笑一声,命人取来三丈长的铁钎。那闪着寒光的铁器插入粮堆时,竟毫无阻碍地直没至柄!
好一个四柱平衡!好一个“实实在在”!朱元璋抓起一把掺着铅粉的糠麸,狠狠砸在仓大使脸上,这就是你们的实在?
徐达的目光扫过粮仓四周。他注意到角落里几个粮囤的苫布格外崭新,而其他囤子的苫布都已经泛黄发脆。更可疑的是,这些新苫布下方的石板上,隐约可见搬运重物留下的拖痕。
当他命人掀开这些囤子的苫布时,一股刺鼻的金属气味扑面而来——囤里整整齐齐码着数百个铅锭,表面还沾着没清理干净的稻壳!
太医取来特制的银针,插入远处的粮堆深处。抽出的银针尖端已经发黑。掺了铅粉增重。老太医的声音发颤,这铅毒若混入军粮,轻则腹泻呕吐,重则瘫痪丧命...
仓大使瘫软在地,突然嚎啕大哭:是燕王府的管事逼的!他们说...说只要在春猎前补齐数目就...
话未说完,朱元璋眼神突变,抽出毛骧腰间的佩剑你,一把刺进仓大使的胸前,“小小仓使,失职不谈,竟敢污蔑藩王!该死!给我诛了他的九族!”
话音未落,锦衣卫立刻四散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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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的校场上,烈日当空。一百二十个铁铸的洪武斛整齐排列,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徐达看着工部侍郎亲自演示这套新制量器的奥妙。每个斛重达二百斤,斛壁刻着精细的龙纹,在转动时会折射出不同的光芒。
每斛浇铸时都掺入三钱金粉作暗记。侍郎敲击斛壁,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徐达注意到他刻意避开了斛底的某个位置。当侍郎用特制的铜尺测量斛口时,徐达敏锐地发现尺子的一端始终没有触碰斛底的中央区域。
演示到检验方法时,变故突生。一名工匠突然扑向斛器,手中寒光一闪。只听锵的一声,斛底弹出一块铁板,露出下面暗藏的三枚钢针!那工匠惨叫一声,手掌被钢针贯穿,鲜血顺着斛壁滴落。
果然有鬼!侍郎厉声道,这厮想破坏验斛机关!他命人按住那名工匠,从其怀中搜出一把小巧的锉刀和一瓶无色液体。
徐达快步上前,检查那具斛器。在斛底的夹层中,他发现了几粒还没清理干净的稻谷。更惊人的是,斛沿的凹槽里残留着某种褐色粉末。太医验看后确认,这是曼陀罗花粉——能让人味觉麻木的毒物!
难怪验粮的兵丁尝不出异常。徐达喃喃自语。他猛然想起,燕王府去年曾以犒军为名,给各仓守军送过一批提神药丸。当时太医验看说是普通的人参丸,如今想来,恐怕就是掺了这种毒粉。
侍郎命人拆开其他斛器检查,结果令人震惊:三十七个斛的底部都被人为磨薄了一分,容积凭空多出半升。更可怕的是,其中十二个斛的凹槽里都发现了同样的毒粉残留。
这是要断我大明根基啊...老侍郎的声音发抖,一斛差半升,百万石粮就能暗吞五万...
五月初五的通州码头,漕船如蚁。徐达站在瞭望台上,看着户部官员清点刚到的一批漕粮。这批从江西运来的漕粮,账上记着十万石,但实际卸船的不足七万。
途中遇风浪,沉没三船。押运官赵德全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从怀中掏出一叠文书,有沿途州县的截数单为证。
徐达接过那叠所谓的截数单,发现纸张崭新得不自然,墨迹似乎还没干透。
更可疑的是,单子上盖的州县官印,边缘过于整齐——真正的官印因为长期使用,边角会有细微磨损。他命人取来印泥比对,发现这些印迹用的竟是廉价的土朱砂,而非官府专用的辰砂。
去查查这批粮的水脚钱。徐达低声吩咐亲兵统领徐安。
半日后,徐安带回的消息令人心惊:本该发给运军的每石三钱水脚银,竟有半数转入庆丰号票庄。
而这家票庄的掌柜,正是燕王府长史葛诚的妻弟!更蹊跷的是,票庄的账房先生是毛骧的远亲,曾在锦衣卫当过书办。
当夜,徐达秘密提审了一名老漕工。那汉子跪在船舱里,结结巴巴地招供:大人明鉴...那三船粮根本没沉...在沧州就转给了燕王府的私船...他哆嗦着从鞋底取出一块脏污的布条,这是小的偷偷记下的船号...
徐达展开布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四月十八,沧州码头,燕府管事收粮,船号昌平、顺义、通州...这正是那三艘沉没的漕船!老漕工还透露,交接时燕王府的人穿着漕运衙门的服饰,船上挂的也是官旗。
他们怎么瞒过沿途关卡的?徐达追问。
老漕工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有...有锦衣卫的人跟着,关卡都直接放行...
五月二十的扬州盐运司,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的咸腥。徐达看着盐运使打开装着盐引的铁箱,眉头越皱越紧。这批新引的纸质明显不同——真正的盐引用的是徽州特供棉纸,而眼前这些却是松江产的竹纸,纹理粗糙许多。
老盐吏周福凑近油灯,指着引票边角的暗记:国公爷请看,这是燕引。他的指甲在盐字右下角轻轻一点,户部的真引右边皿字底是平的,燕王府仿造的却是斜的。
徐达取出随身携带的户部样引比对,果然发现细微差别。更可怕的是,这批假引的编号与正式盐引极其相似,只在引字左下角多了个不起眼的墨点。凭此引可在两淮、两浙二十二个州县支盐,所得盐课直接存入燕王府指定的裕泰钱庄。
他们用的是飞钱手法。周福翻开一本暗账,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燕王府先用假引支盐,等盐课入库时,再用真引顶替账面。
他的手指在洪武十三年那页颤抖,去年他们用这法子,套走了四十万引盐,合白银二百余万两!
正当徐达要细问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夜枭的啼叫。周福的脸色骤变,猛地吹灭油灯。黑暗中,徐达听见老人急促的呼吸声:他们来了...锦衣卫每月二十日来对账...
果然,片刻后门外响起整齐的脚步声。毛骧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周大人,本官来取上月的盐课账册。
徐达躲在暗处,看着毛骧带着两名锦衣卫进门。
当毛骧接过账册时,徐达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册页上轻轻叩击了三下——这分明是某种暗号!更令人生疑的是,毛骧身后的锦衣卫手中捧着一个锦盒,上面赫然印着燕王府的徽记。
六月初六,太原府的煤矿账房内,徐达借着微弱的烛光翻阅着产量记录。账面上,大同、朔州等地的煤矿年产五百万斤,但徐达在实地探查时,矿工们却说实际产量至少八百万斤。
那三百万斤去哪了?徐达逼问管账的师爷。
师爷的嘴唇哆嗦着,突然跪下:大人饶命!那差额...差额都运去了居庸关外...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这是小的一年前偷偷记下的。
纸条上写着:丙寅日,送黑石三百车至青龙庄。徐达猛然想起傅友德临终前的话:燕王在居庸关外藏兵...这青龙庄,正是燕王府秘密练兵之地!
当徐达追问详情时,窗外突然射来一支火箭,正中账房的油灯。火势瞬间蔓延,师爷在混乱中被人一刀毙命。徐达冲出火场时,看见几个黑影正翻越围墙,其中一人回头瞥了一眼——月光下,飞鱼服的金线一闪而过。
六月十五的深夜,徐达在书房仔细梳理着连日来搜集的线索。桌上摊开着漕运记录、盐引仿品、矿税账册...每一样都指向同一个方向:燕王府正在秘密筹措巨额钱粮。
突然,窗棂发出轻微的响动。徐达警觉地按住剑柄,却看见一张纸条从窗缝塞了进来。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明日寅时,城隍庙后殿,事关太子安危。
徐达的指尖不自觉地颤抖。这字迹他认得——是已经溺亡的戴太医的手笔!更令人心惊的是,纸条背面用针刺出了一个小小的四字——这不就是燕王朱棣在兄弟中的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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