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浪漫小说 > 前路知己少 > 第十九章 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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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师公寓的灯光在八月的雨夜里晕染开一圈橘黄色的暖晕,像汪洋中孤独却坚定的灯塔。岳华年在冰冷的楼道里徘徊了整整十分钟,脚下洇开一小摊从裤脚滴落的雨水。钥匙攥在掌心,金属的棱角硌得生疼,却比不上心头那份沉重的、混合着屈辱与无措的冰凉。每一次抬手欲插入锁孔,都仿佛有千斤重。最终,促使他拧动钥匙的,是窗玻璃上那个被水汽模糊却无比熟悉的身影——倩倩正俯身在小小的折叠餐桌前,仔细地摆弄着碗筷。仅仅是这个日常的画面,就给了他推开这扇门的勇气。要知道,以前倩倩父母恐怕他俩做出格的事情,对倩倩约束极其严格,她平常极少来他这公寓。

门开的瞬间,浓郁的、裹挟着牛油辛辣与菌菇鲜香的蒸汽,如同温暖的海浪般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楼道里潮湿阴冷的气息,也暂时模糊了他视野里翻腾的酸涩。倩倩系着那条有点褪色的碎花旧围裙,背对着门,正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将一盘切得薄如蝉翼的鸭血滑入翻滚的红汤里。听到声响,她并未回头,声音平静得像是任何一个寻常的下班归家时刻:

“毛肚在冰箱第二格,自己去拿。冰水镇着呢,记得再冲一遍。”

这样平常的、带着一丝命令口吻的对话,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岳华年强撑的壁垒。一股难以遏制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慌忙低下头,掩饰般地将那个承载了他办公室全部“遗迹”的纸箱轻轻放在玄关的角落里。动作间,那个他和倩倩在颐和园十七孔桥金光穿洞时节拍的合影相框,从没盖严实的箱口滑出,“啪嗒”一声轻响,落在光洁的木地板上。玻璃表面赫然多了一道裂痕,蜿蜒着横亘在两人依偎的笑脸之间。

倩倩终于转过身。围裙的系带松松地挽在腰后,几点鲜艳的红油点子溅在浅色的布料上,宛如凛冬雪地里突兀绽放的红梅,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生命力。她的目光淡淡扫过地上的相框,最终定格在岳华年苍白疲惫的脸上。

“都知道了?”岳华年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沙哑得厉害。

倩倩没有立刻回答,拿起漏勺,在鸳鸯锅翻滚的汤底里缓缓搅动。升腾的蒸汽氤氲了她的眉眼,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教务处的李师姐下午给我发了消息。”她的声音平稳,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说你在院长办公室发了火,还把茶杯摔了。”

“我没摔!”岳华年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的辩解而拔高,“那是王老!他——”

辩解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的视线越过倩倩的肩膀,落在了折叠餐桌的正中央。那里,她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幽幽的光映着她平静的侧脸。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京城外国语大学官网的搜索页面,而搜索框中输入的名字赫然是“梁红”。几张搜索结果图片里,梁红的学生证照片被放大在中央,年轻的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此刻在岳华年眼中却显得诡异而刺眼。

倩倩关掉了电磁炉。金属的勺柄不轻不重地磕碰在锅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当啷”响,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吃饭。”她拉开椅子坐下,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边吃边说。”

火锅再次被打开,红汤与清汤重新咕嘟咕嘟地冒出气泡,氤氲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弥漫,形成一道朦胧的纱幕。在这熟悉而温暖的背景音里,岳华年深吸一口气,开始艰难地、尽可能详尽地复述与梁红之间那屈指可数的交集。从外语论坛上鲁林的介绍,到餐桌上的短暂邀请;从节日里礼貌性的短信回复,到教师节那次唯一的单独会面……他极力回忆着每一个细节,唯恐遗漏任何能证明清白的线索。

“……她抱怨新西方压力太大,半开玩笑地说想来投奔我,我也就顺着说了句场面话‘欢迎啊’。谁能想到……”说到那次咖啡馆的会面,岳华年只觉得一阵苦涩涌上喉头。

“是去年9月10号?下午三点多?”倩倩突然打断他,夹起一筷子烫得微微卷曲的毛肚,自然地放进岳华年面前的空碗里,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岳华年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顿,毛肚悬在半空:“你……你怎么知道?”

“那天我正好路过。”倩倩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回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她拿起自己的筷子尖,在盛满香油蒜泥的蘸料碟里,无意识地画着小小的、无规则的圈。“在教务楼外面,透过咖啡馆的落地窗看到的。她穿着一条米白色的连衣裙,手里拎着个……印着埃菲尔铁塔的纸袋,对吧?”

岳华年的筷子彻底僵住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迅速爬升,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从未想过,这场荒诞闹剧中最具杀伤力的“目击证词”,竟然可能来自他最信任、最不想牵连的人——倩倩。那些被刘晓蓝和调查组刻意引导的“暧昧”、“私下会面”的指控,如果被倩倩误会……他不敢往下想。

“我当时在等同事陈涵,就站那儿看了一会儿。”倩倩抬起眼,目光清澈坦荡地迎上岳华年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你们看起来就是在谈事情,气氛挺……公事公办的。那姑娘全程坐得笔直,眼神时不时飘向门口或者窗外,一直在看手表,很局促的样子。一杯咖啡,她好像只喝了两三口。”她顿了顿,补充道,“后来陈涵叫我,我就走了。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一滴滚烫的汗珠,不知是因为火锅的热气还是心中的惊悸,从岳华年的鬓角悄然滑落。他怔怔地望着倩倩平静叙述的脸庞,心中掀起的却是滔天巨浪。原来,在那片浑浊的漩涡之外,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有这样一双眼睛,早已将他与梁红之间那短暂、清白得近乎乏味的交集,看得如此分明。这双眼睛,能一眼洞穿他精心设计的课程里潜藏的细微漏洞,能在他埋头苦熬几个通宵完成的教案上,精准地圈出逻辑跳跃的瑕疵。她不需要他的解释,她早已用她澄澈的理智和敏锐的观察,穿透了迷雾,看清了本质。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愧疚、后怕和难以言喻的感激与爱意的暖流,汹涌地冲垮了他心中冰冷的堤坝。

他几乎是仓惶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被体温焐得有些温热的牛皮纸信封,像是急于证明什么:“王老……王老给了我这个!梁红在新西方……”

“我看过了。”倩倩再次平静地打断了他。她从沙发旁的旧茶几抽屉里,动作利落地取出了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牛皮纸文件夹,放在桌上,推到岳华年面前。“鲁林教授直接来我办公室找的我。”她看着岳华年震惊的眼神,解释道,“他说他必须亲口告诉我,梁红的情况比预想的更糟,也……更复杂。她上周在安定医院被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伴有严重的被害妄想和应激反应,现在正在回龙观医院封闭病房接受治疗。鲁教授非常自责,他说自己没有及早发现学生的异常,才让她被人利用,成了伤害你的工具。”

火锅持续沸腾着,汤底表面渐渐凝结出一层暗红色的浮油,如同凝固的血液。岳华年透过氤氲的热气,望着对面恋人被蒸汽熏得泛红的眼角和额角细密的汗珠。这一刻,王若水那句沉甸甸的嘱托——“别辜负看清你的人”——终于在他心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共鸣。在这片翻涌着权谋、谎言与污浊的汪洋里,原来真的有浮木存在。倩倩那双洞察秋毫、始终信任的眼睛,是浮木;王若水那根象征笃定与智慧的紫檀木拐杖,是浮木;甚至鲁林教授那不回避责任、亲自送上关键信息的良知,也是浮木。这些澄明而坚定的存在,值得他用尽全力去抓住,去攀附,去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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