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春深囚宦 > 第43章 对你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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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衙门大牢深处的审讯室,空气中凝固着血腥、草药与绝望的混合气味,夜更深了,现在的风似乎比济善堂后巷的寒风更刺骨。

油灯昏黄跳跃的光,在粗粝的石壁上投下巨大摇晃的阴影,像张牙舞爪的鬼魅。

盲女的视线恍惚,她就坐在牢房内的石凳上一动不动。

陆棉棉坐在审讯桌后,面前摊开新的卷宗和墨砚。她现在一身深蓝色捕快常服,手腕上那串碎金链子在昏暗光线下偶尔折射出一点冰冷的光。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被铁链锁在石凳上的盲女身上。

梁大人被害一案刚开始,她们都曾是某种意义上的一类人,薛宅暗室被一同关押过两个人,那时两个人虽身份不同,但却有着同一种境遇,那就是阶下囚。

如今,角色彻底对调。一个执掌审问之笔,身负公差;一个铁链加身,沦为待宰羔羊。

命运偏偏爱捉弄人,一切看起来是那般的可笑。

这种转换带来的微妙压力如同实质般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陆棉棉能清晰地从盲女那看似平静无波的假眼珠下,捕捉到一丝极力压抑的一丝情绪……

陆棉棉看不出被压抑的那些情绪究竟是什么,但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原因,她总觉得盲女从本质上来说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坏人。

“说吧。”陆棉棉率先开口询问,防止喜怒无情的薛煌直接对人上刑。

她的声音刻意压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静。她努力忽略心头那丝因身份对比而生的局促和一丝怜悯,“方里已经将他能交代的都交代了,现在轮到你了。花船梁大人的案子,苏和的死,济善堂背后真正的拐卖网,你知道的一切,都交代清楚!只要你交代清楚了,我保证这里的人都不会为难你。”

“该交代的?呵…”盲女终于动了。

她缓缓抬起头,灰蒙蒙的眼珠空洞地“望”向陆棉棉的方向,嘴角却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一种彻底的、破罐子破摔的轻蔑。

“该交代的从进入衙门大牢这一天我都已经交代的清清楚楚了。上一个来审讯的捕快已经将我的口供巨细记录下来,大人若想知道我交代了什么,尽管去调查就好了,除此之外,我再没有什么可以交代出来的。大人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便是。何必多费唇舌?”

她的语调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每一个字却都像淬了冰的针,直扎人心。

她拒绝配合,只求速死,如同在月娇奴身上看到的惨状一般,了无牵挂——或者,是保护着最后的牵挂……

陆棉棉心头一刺。这份尖利的抗拒和无所谓的态度,让她握笔的手指微微收紧,竟一时语塞。

她试图从过往作为底层小人物挣扎求生的经验里去理解盲女此刻的决绝,但那弥漫的绝望如同坚冰,将她想撬开的缝隙瞬间冻得严实。

审讯陷入了僵局。

就在这时,审讯室厚重的木门被无声推开。薛煌高大的身影裹挟着牢狱通道里更阴冷的气息走了进来。他没有走到桌后,而是停在陆棉棉身侧,如同阴影中的山岳。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落在盲女身上,只是垂眸扫过陆棉棉记录簿上那片空白。

“求速死?”薛煌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显得有些随意,却让室内的空气温度骤降几度。“倒是个干脆利落的心思。”

这样的女子性情倒也符合赵海所说的愿意牺牲自己而成全一对有情人的性子。

陆棉棉抬眼看薛煌,捕捉到他眼底一丝冷酷的了然。

盲女的身体似乎绷得更紧了一些,那副视死如归的面具下,细微的颤抖暴露了她并非真的无懈可击,她对薛煌的恐惧,显然更深。

薛煌没等盲女再说什么空洞的挑衅,他微微侧头,仿佛在欣赏墙上摇曳的油灯影子,语速依旧不快,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昨夜那个来救你的人…身手不错。江湖路数,擒拿格斗的老手,心够狠,手够快,为了混进牢里,似乎还甘愿撇下自家的娘子独守空房……”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有趣的细节,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边缘,“只可惜,太急了。急着带你走,更急着……”

“不过听说他那可怜的娘子好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女子,就是不知道劫狱的罪名扣在这个人的身上,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娘子还能否在这偌大的扬州城内生存?”

薛煌的眼风终于扫向盲女,带着洞察人心的锐利,慢条斯理地吐出那个名字,“金玉记的掌柜——赵海。你应该…很熟吧?”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触发诅咒的开关。

“什么——!!”

前一秒还如入定老僧般只求速死的盲女,在听到“赵海”二字的瞬间,整个人如遭雷殛!

她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猛然抽空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伤,身体剧烈地向上弹起,又被沉重的铁链死死拽回石凳。

盲女脚腕上的铁链哗啦巨响中,她状若疯狂地挣扎起来,脸上那副死寂和轻蔑的面具彻底粉碎!

“你们…你们把他怎么了?!你们把他怎么样了?!!”盲女的嘶吼带着破音的绝望,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灰蒙蒙的、假装空洞的假眼此刻竟因充血和极度的惊惶而显得异常骇人,直勾勾地“瞪”向薛煌和陆棉棉的方向,仿佛要用目光将两人洞穿。

她不再是那个冷静的旁观者,不再是那个无所谓的工具人。

赵海的存在,像是一把精准插进她心窝、最柔软处的匕首。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与之前求死的麻木判若两人!

薛煌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在铁链束缚下徒劳挣扎、嘶吼,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陆棉棉倒吸一口凉气,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腕间的碎金链子——棱角硌着掌心传来刺痛,清晰地提醒着她眼前的景象多么真实和震憾。

眼前的盲女,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棋子,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致命软肋、会为了在乎的人而彻底崩溃的——人。

半晌后,盲女垂下颤颤巍巍的睫毛,“我可以交代一些事情,只求你们能够放过赵海。他是一个好人,我希望他和他的娘子能够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他好不好,”薛煌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同宣判,“取决于你。陆班头刚才问你的那些问题,本座觉得,你现在应该能听得进去了。”

他转向陆棉棉,目光平静无波:“继续问。”

陆棉棉定了定神,提笔蘸墨,深吸一口气,声音比刚才多了一份沉凝的重量,她直接点破她的伪装,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赵海冒险劫狱,证明你在他心中份量非同一般。同样,你的反应,也暴露了他的份量。现在,是救他还是毁他——都在你一念之间。告诉我真相,这幕后的人除了方里,还有谁?还有梁大人究竟是遭何人所害?这背后可还有隐情。”

盲女的崩溃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薛煌精准戳破她与赵海的羁绊后,她最后伪装的防线轰然倒塌。

面对陆棉棉连珠炮般的问题,她剧烈喘息着,脸上交织着巨大的痛苦、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她死死盯住薛煌,声音嘶哑颤抖,“这一切本应该随着我的死而你的埋在尘土当中,可如今,罢了,事情已到这个地步,那便让你们做一个明白人。”

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迹滑落。

盲女似乎还有所纠结,薛煌这一刻给他压下一颗定心丸,“金玉记掌柜赵海的罪可大可小,只要你愿意将你所知道的全部交代清楚。那赵海我可以饶他一条生路,放他和他娘子团聚,让他们过平常夫妻的日子。”

盲女点头。

“其实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薛大人。”昏暗的牢房内,女那一双带着灰蒙蒙雾气的眼睛似乎比任何人的眼睛都能看得更加透彻,她仿佛透过薛煌玄金色袍子看到了他内心的渴求,“只求您能够挖出扬州城买卖瘦马的这一颗毒瘤,能够让更多的女孩子免于提心吊胆,能够让河东集团的这条产业链彻底断开。”

河东集团这几个字一出,薛煌平静无波澜的瞳孔瞬间放大。

“大人,梁大人确确实实是个好人。”盲女低下头,看着她脚链上的束缚,仿佛这一生他都是在被束缚当中,“如果不是梁大人的话,我怕是早就在月娇奴那里没有了求生的意志。早就将性命断送在花船之上了。”

陆棉棉手中的笔蘸着墨,墨迹滴在记录的卷宗上,她同样被震惊的再也没办法提笔写字。

“这不是有河东集团背后的人在这背后做靠山,仅仅凭借一个县丞和花船上的妈妈又怎么能够织出如此庞大的一条买卖少女的网,而这买卖扬州瘦马的生意不过是河东集团暗处敛财的手段罢了。”

河东集团是老一辈的世家门族集结在一起的称呼。

他们的权利很大,甚至可以达到左右皇帝的命令。先皇血脉单薄,河东集团原本支持的皇子却在皇帝驾崩之前就不慎夭折,这才有了如今小皇帝能够登基的机会。

河东集团见事情脱离他们的掌控向来不服……

要拉当今小皇帝下皇位,想要让薛皇这个九千岁万劫不复的人大有人在。

“继续说。”薛煌声音冷的似乎可以让井水成冰。

“梁大人作为巡按大人来到扬州城便是为了查清买卖少女一案的下落,查到了花船,查到了月娇奴,甚至查到了扬州城衙门里的人。他甚至也捕捉到了河东集团背幕后大佬的一些蛛丝马迹。”

“可是他虽然有着先皇后之师的名声,但那也不过就是个虚名,他的手上还是没有过重的实权。小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他没办法撼动河东集团的利益,可偏偏此时薛大人您来到了扬州城,不管您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来到这里,梁大人觉得一直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彻底拔出这颗毒瘤能够搬动河东集团的人。”

“杨大人是想借着您的手查到拐卖少女一案,希望能够借着您的手来清除河东集团埋在扬州城内的这些毒瘤。所以,月娇奴一开始便说谎了,月娇奴只不过是为了保住后面的人才承认是她杀害了梁大人。其实这件案子从一开始便没有什么鬼魂,便没有什么涉及陷害,梁大人他是自杀的。”

陆棉棉中的毛笔再也转不住了,顺着桌面直接滚落到地上的稻草堆中。

那狼毫上也沾染了几根稻草,可却不染墨色。

盲女笑了,笑得有些疯癫,“薛大人来到扬州城肯定不是为了调查少女被拐卖这样的小案子,所以为了能够足够引起您的重视,梁大人甘愿以身为铒,自杀闹出这么大一桩案子,就是希望您能够加入到这个案件的调查当中,借着您的手完成对这件案件的收网。如今扬州城内河东集团最大的助力方里县丞已经落网,想来这背后的一切也都断了。扬州城内的有姿色的少女再也不用胆战心惊了。”

陆棉棉虽然是在市井当中摸爬滚打的,但她却不是个傻的。

她和薛皇调查这桩案件当中,之所以如此扑朔迷离,迷雾重重,正是因为河东集团内部的这些人也相互不信任,都怀疑是自己的人为了利益杀了梁大人,这才让这件案件最终如此难解。

若不是盲女今日为了救昔日老友吐出这些实情,怕是他们到死也并不会知晓梁大人是自杀的吧。

薛煌沉默不语。

盲女突然抬起了头,那双灰蒙蒙的眼睛里似乎染上了一丝烛光,“若说这件事情让薛大人您来调查也并无什么不妥,现在能够和河东集团对抗,有权利,有能力的怕只有您一个人了。”

盲女又将她的视线转向陆棉棉,“说这件事情真有什么对不住的人,那怕是只有陆姑娘你一个。当日必须有一个人看见梁大人被鬼魂杀死的现场,这个人又不能是划船当中的人,所以只能让陆姑娘你来当这个目击证人。把你牵扯到这桩案件当中,让你经历了后面这么多的事情,确实是我对你不起,若是有来生的话,我愿意为奴为婢来伺候你,还了这一份情谊。”

陆棉棉也明白了这一切,她不知道是该嗔怪还是该感激……

总之命运自有命运的脚步,它会推着每一个人走向他们该走的路,命运这件事情遑论公平,也不是人力可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