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院判今日怎么有时间光临寒舍?”谢士津一副老狐狸的样子。
顾较却是一言难尽:“谢兄啊,你就别拿我打趣了!我最近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否则我也不会腆着张脸来求你帮忙呀!”
谢士津赶紧道:“哪里的话?当初你衣不解带地救治家母时,我就说了,只要是我决狱司首辅能帮的忙,必定赴汤蹈火!”
“这宠妃丽昭仪怀孕,真害苦我们太医院了——皇后话里话外暗示着这孩子不能留,却又要我们用滋补的药物、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丽昭仪滑胎,这不是倒反天罡嘛!陛下那边又格外器重这一胎,说什么也要叫我们全力安胎。”
正中谢士津下怀。
“顾兄,你老糊涂了?”谢士津道,“你说,你听谁的话?太医院又听谁的话?”
“当然是陛下的话,陛下是天子,是……”
谢士津懒得听些套话,他打断顾较:“那不就对了,陛下叫你保胎,你就给丽昭仪保胎。”
“可是皇后娘娘那边……唉!”左右两边都不是他一个小小院判得罪得起的,皇帝、皇后,随便来个人让他顾较人头落地,他也只能说一句“谢主隆恩”!
谢士津咯咯笑起来:“皇后娘娘不是也叫你‘保胎’吗?那你就尽管用保胎的药材,‘多多益善’,到时候丽昭仪的孩子出了问题,也只能怪罪于那孩子没福气生在皇家。”
顾较一愣。
“谢兄,你的意思是,你也觉得这孩子不该……”
“欸,此言差矣,我决狱司只管缉拿重犯、审理重案,其余的事情一概不过问。”谢士津忽然话锋一转,“可是太子殿下,就未必如此高高挂起了。若这孩子出生,除了皇后,还有谁不开心?”
“如今陛下膝下只有太子一个皇子,储位之位稳如磐石,若丽昭仪诞下小皇子……太子殿下必然不愿意看见任何威胁他储位的人或事出现。”
“那不就对了。孩子没了,陛下震怒又能如何?当真把你们太医院杀个片甲不留?法不责众啊顾兄!”在顾较恍然大悟的目光中,谢士津继续道,“中宫皇后,东宫太子,你把这二位哄开心了,他们能亏待你?能保不住你的‘院判’之位?”
顾较刚来谢家时的阴郁被一扫而空,脸上转出原来如此的拨云见日之喜色。
他像是得了什么提点茅塞顿开,言辞里都是愉悦:“多谢谢兄!谢兄此番话当真是让我柳暗花明!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丽昭仪的孩子,不论男胎女胎,都留不得了!
河州夜,码头被夜雾笼罩,颇有些肃杀之气。
“陈伯与刘卞,可还顺利?”裴逸麟披着蓑衣,低声问身旁的韩冲。
韩冲道:“昭霖军若是接应到他们,会放出信号。如今还没有收到讯号,估计还未接到。”或许是担心裴逸麟担忧,韩冲继续道,“公子不必担心,我们埋伏在码头的兄弟说这几日并无异常,陈大石与刘卞应该已经顺利出城,只是还会与昭霖军会合。”
裴逸麟点点头。
“走吧,我们也该启程返京了,趁着夜色。”
船在夜色里缓缓行驶,撞开一层一层雾霭。这些天在河州,将士们各个紧绷神经,随时准备面对夜枭的袭击,的确也是累了,现在踏上返京的路途,虽然前途未卜,但都趁着片刻的安宁睡得有些深沉。
伤口处似乎还有热血淌出,痛感麻木了裴逸麟的整个上臂。
“少爷,是不是伤口又痛了?”半斤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少爷。
他想为裴逸麟换药,但他是个手脚笨重的大老粗,怕给裴逸麟越换越严重。
“要是八两在就好了。”
裴逸麟被半斤女儿家一般的碎碎念逗笑了,但这一笑又牵动到伤口,刺痛感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嘶——”
“少爷!”
“没事,别担心。”裴逸麟挥挥手,“我中的都是没毒的外伤,痛归痛,不影响性命。”
他抬头,看向窗外的皎月。
悬于上空的明月投影湖中,在涟漪中微微荡漾,洒下一层银光,装点夜色。
月盈则亏,今夜的月却如此圆满。
“少爷,你是不是想明珠小姐了?”半斤这个没头脑,看着裴逸麟对着月光出神,以为愁的是情丝。
“啊!”裴逸麟再痛也抬起手给了半斤一个爆栗。
另一边,黑压压的军船在平静的湖上等待着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
“人呢?”一个男人说道。
身旁的侍卫毕恭毕敬:“被我们的人关在里面。”
男人颔首,进了屋内。
陈大石躺在杂草堆上不省人事,嘴唇乌紫,脸色蜡黄。一旁蹲在墙角双手抱头的刘卞正瑟瑟发抖。
见有人进来,刘卞吓得更狠,明明已经窝在墙角,却仍然一个劲地向里缩。
“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刘卞带着哭腔。
“想活命,就告诉我,裴逸麟到底准备干什么?”男人开口,语气冰冷不参杂温度,“你如实告知,谢相不会为难你一个平民。”
刘卞跪着膝行,哭喊着爬到男人腿边哀求:“大人,小的发誓,小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一个种地的,裴公子什么也不会告诉我,唯一吩咐的,就是叫我带着陈大哥去京城!”
男人一脚踢开刘卞,见他不说,立刻便要拔刀,却被身边的另一个人阻止:
“慢着。先别急着杀他,一会还有用。”
男人重新将剑收回剑鞘,转头看向地上昏迷的陈大石。
“那你的意思,这个半死不活的人知道一切?”
刘卞本就胆小,被刚刚那闪着寒光的剑吓得更狠了。哆哆嗦嗦说不出半个完整的字。
男人没了耐心,召来下属:“打几桶水来,浇到他醒来为止。”
“是。”
刘卞瞪大双眼:如今陈大哥已经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这些士兵这么干,陈大哥哪里挺得住?
他挣扎着起身就要拦住已经端水进来的士兵,却被他们一脚踹翻几米远。
刘卞喷出一口血,无力地看着一盆盆冰冷的江水泼在陈大石身上。
“咳……咳咳……”终于,陈大石有了些反应,眼皮开始翻动。
士兵停下手中的动作:“少将,他醒了。”
方才的男人闻声后重新进入。
他蹲下身子,一手握住陈大石的脖颈,将他从地上提起:“你叫陈大石?”
陈大石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张开嘴,但气息微弱,根本让人听不清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男人被吸引得不由将头靠近陈大石,却忽然感觉脸上一黏——陈大石朝他啐了一口口水!
男人怒火中烧,加重了手上得力气;“你是不是找死!”看着陈大石窒息的模样,他恶狠狠地说,“说!裴逸麟安排你入京到底意欲何为?你说了,我给你个痛快。”
陈大石不语,只是原本就浑浊的眼睛越来越黯淡,眼皮也渐渐向下耷。
男人有些奇怪,刚要命人再端盆冷水来让陈大石更“清醒”一些,但一道猩红忽然从他嘴角流出——陈大石咬舌,他要自尽!
“你!”男人立刻松开手,陈大石像死尸一般摔在地上,头颅重重撞地。
“陈大哥!”不远处的刘卞看清了这一局面,痛心疾首,泪流满面,“陈大哥你这是为何?”
陈大石张开嘴,用尽最后的力气:“谢晨决……狗贼……你……狗贼。”像是说完了最后的遗言,不存在任何遗憾般,陈大石嘴角咧起一抹笑容,口中鲜红淋漓。
陈大石死了。
“呵,这样也好,免得我还要擦剑。”被称“少将”的男人冷笑一声,看陈大石的眼神像是在看一条死去的老狗一般,“把他丢进河里。至于这个……”
他扭头看向刘卞:“好生看管,他暂时还不能死。”
河州城边境,在此久候许久的昭霖军已经无所事事几日。
“将军让我们接应的人到底在哪,怎么还不出来。”一个小兵说。
另一个小兵附和:“是啊,将军不在,韩帅也不知道在哪。咱就在这里干等着吧。”
忽然军号响起,多年的训练导致的肌肉记忆让所有士兵全部立刻起身,等待号令:
“林将军传令,所有人跟随我去支援裴少使!”
裴逸麟一行人的船本在月夜中缓缓前进,突然一支箭矢射出,稳稳当当地击在甲板上。
半斤立刻起身:“有埋伏!”
裴逸麟眼中寒光一闪,谢晨决竟想赶尽杀绝!看来,陈大石和刘卞那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他单手撑地支撑自己站起来,半斤刚要拦住,就被裴逸麟伸手拒绝:“去取我的剑来。”
少爷的性格半斤了解,且这种危机关头二人再磨蹭就是笑话,半斤点点头,拿了配剑给裴逸麟。
一条船挡在了裴逸麟船前,紧接着一个个黑衣人如同离弦的剑一般,纷纷跳至船甲板上,二话不说便挥剑开始动手。
一时间,刀光剑影,冰冷的夜雾被锋利的尖刃劈开,方才的宁静不复存在,寒光凛冽,那些黑衣刺客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韩冲不知何时已经披上铠甲带领将士们开始厮杀,但这些黑衣人显然训练有素、有备而来——几个人摆出特定的阵法拖住韩冲,其余的人一路斩杀直冲裴逸麟:
摆明了要取裴逸麟性命。
裴逸麟身上有伤,半斤不敢离他太远,主仆二人将后背交给对方,一同抵挡面对进犯的敌人。
但很快裴逸麟力不从心起来。
铁剑沉重,他因身负重伤而不能使出全力,但每一招都必须全力出击,否则根本无法击退劲敌,几个来回下来,裴逸麟几乎快举不动剑。
“公子!”这边刚摆脱矩阵的韩冲转头便看见刺客打算偷袭半斤与裴逸麟,立刻冲过来,斜身侧剑,挡住刺客的暗刀。
尖叫声、刀剑碰撞的声音、还有利剑刺入肉体的沉闷声……
甲板上很快成了人间炼狱。
忽然,对面的船启动,朝着远处行驶。
裴逸麟的目光看过去:
一个蒙面的刺客押着个男人从中走出,打着寒颤的刘卞像是只牲口般被提着。
男人踹了刘卞一脚。
“裴大人!”
“刘卞,你别怕,我一定会救你!”裴逸麟隔空安抚着刘卞。
蒙面人冷笑一声:“都这个时候了,裴公子还不知道自己不过是泥菩萨吗?”他揪着刘卞衣领的手又紧了几分,“我告诉你,另一个人已经死了!你若是想救这位,就跟我来!”
语罢,他一个腾空便起身,带着刘卞在月黑风高的夜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眼看裴逸麟就要跟上去,韩冲却抓住他:“公子,你现在的伤……”
“刘卞不能死!他是无辜的!”裴逸麟甩开韩冲,他目眦欲裂,听不进任何劝阻,脑中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
陈大石死了!
“少爷!”“公子!”
晚了。裴逸麟已经提着剑追上去。
但是很快韩冲与半斤也来不及再劝,因为黑衣刺客像是不知疲倦般再次发起进攻。
“站住!”几乎透支身体极限的裴逸麟强压住喘息,“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单独前来,放了他!”
回应他的,只有黑夜里的风声。
“裴大人……救命……救……”刘卞的呼救声越来越远。
“刘卞!”裴逸麟心头一紧,强撑着疾冲几步。
但他忽然脚下猛地一滑踩到了湿滑的滩石,剧痛与失重感同时袭来,他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冰凉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半边身子。
“哼,看来裴少使伤得不轻,连路都走不稳了?”一个带着嘲讽的声音在浓雾中清晰响起,就在他前方不远处。正是那个带走了刘卞的蒙面人。
裴逸麟用剑撑着身体,挣扎着站起身,眼中是玉石俱焚的疯狂。
今日就是死,也要让谢晨决的夜枭陪葬!
“谢贼走狗!”裴逸麟猛然抬起剑,带着肃杀之气就向刺客杀去,“想要我的命,有种自己来取!”
“有骨气!”蒙面人大笑出声,忽然拍了拍手,朝着身后喊道,“裴少爷想死,成全他!”
霎时间,一群黑衣刺客从四面八方的山丘中如同鬼影一样忽然出现——一看便是埋伏许久,只等黑衣人将裴逸麟引到此处就可以动手。
裴逸麟心头一凛:
好一个调虎离山之计,让他中了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