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吭啷。”
厚重的紫檀木门在身后合拢,阻绝了外界的窥探。
御书房内,龙涎香沉郁地缭绕,光线被窗棂切割,映照着博古架上堆放着的金玉古玩,投下森然冷寂的影子。
新帝白秋练背对着门,站在那扇巨大的、俯瞰着压抑宫闱的琉璃花窗前,瘦削的肩胛骨在明黄龙袍下隐隐可见。
慕蟾宫——身披浸染过权臣之血的玄色蟒袍,顶着“花雨焚”这张惊世骇俗的面具——缓步踏入,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策轻尘被他留在殿外,如同守墓的石兽。
他知道,真正的角力,开始了。
“花卿。”
白秋练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在空旷书房里格外清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的探究,“今日朝堂之上,右都御史冯钧言辞激烈,朕见惯大风大浪的几位股肱之臣,都骇得汗透重襟。”
她倏然转身,那双蒙着雾气的眸子如寒潭投石,直直刺向慕蟾宫,唇边勾起一抹冰冷而疲惫的笑意:
“为何……独独花卿你,竟看不出一丝汗意?”
空气瞬间凝固,针落可闻。
慕蟾宫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来了!这要命的试探!
他感觉冷汗几乎要冲破皮肤,但脑海中回响着在玉虚道场无数次被践踏后练就的、强烈的生存本能。他强迫自己迎上那道审视的目光,模仿着记忆中花雨焚那种睥睨又带着倦怠的腔调,甚至刻意让声音比花雨焚更低沉一分,带着一丝被冒犯般的沙哑慵懒:
“陛下此言差矣。非是无汗,而是臣……诚惶诚恐,连汗都不敢出。”
他微微颔首,做出恭谨姿态,目光却大胆地停留在白秋练的脸上,捕捉着对方最细微的表情:“冯大人所劾,其言凿凿,其意汹汹,直指臣之门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彼时彼刻心中忐忑,如同火焚油煎,周身如坠冰窟,唯恐惊扰圣听,故强自忍耐,不敢稍露狼狈之态……岂敢不惧?实是惧到了极点啊。”
慕蟾宫的话语,巧妙地将话题重点从“为什么不紧张”,偷换概念成了“因过度恐惧而不敢出汗”上,更借机表达了“对陛下雷霆之威的敬畏”和“对部下可能牵连自身的忧虑”——嗯,一个权臣该有的反应,至少在逻辑上无懈可击。
白秋练眸光微凝。好狡猾的回答!
这似曾相识的倨傲与“恭敬”混杂的语气,是花雨焚的皮,但皮下的某种东西却又截然不同。那直视自己的眼神……深处藏着一种野兽般的警觉和……茫然?他究竟是谁?
白秋练的心底疑窦丛生,面上却不露分毫。
她缓步走向巨大的蟠龙金丝楠御案,指尖无意间划过冰冷的桌面,留下一缕极其细微、似有若无的……幽兰冷香。这本是皇家特制的龙涎香,但也许是身体孱弱,香气的尾调里,一丝恍若女子的、极其清冽柔和的体息,悄然融入了这庄重的帝王熏香之中,在两人靠近时钻入慕蟾宫的鼻腔。
白秋练停在御案前,抄起一份奏折,状似随意地翻看,袖口微抬,露出一截纤细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腕骨秀气得不像男子。
慕蟾宫的目光极快地扫过,心中疑云更重——这体型、这微妙的体香气息、连同昨夜在花雨焚府上秘档里窥见的那个惊世秘密(“先帝不育,仅一女嗣”)……线索在他脑中疯狂串联。
“诚惶诚恐?”白秋练放下奏折,抬眼看他,眼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试探,“花卿如今手握重权,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也需惧朕的雷霆?怕不是心中早有了算计,所以不屑冯钧这‘区区小吏’吧?”
小吏?堂堂御史大人当然不是什么区区小吏!
但在权倾天下的“花雨焚”面前,他也确乎只是刀俎上的一块鱼肉罢了。
两人的目光在幽暗的书房内再次交汇,距离不远不近。空气中弥漫着的,不仅仅是香和试探,还有一种奇异的张力。
一方是女扮男装的假皇帝,一方是冒名顶替的假权臣;他们都戴着厚重的面具,在黑暗中摸索对方的真面目——这种极致的危险与脆弱交织而成的氛围,滋生出一股朦胧的、暧昧的吸引力。他们都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眼眸中那份不属于各自所扮演身份的“异样”,这异样如同黑夜中的微弱萤火,既令人警惕,又莫名地牵引着彼此靠近。
慕蟾宫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动,想要亲手揭开那层龙袍看看里面隐藏的真相。他强迫自己冷静,学着花雨焚的冷笑:“陛下说笑了。不过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林风致若真有大过,臣……自会清理门户,以谢圣恩。”
“轰隆——!”
一声巨大的响雷毫无征兆地炸响天际,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几乎在雷声响起的同时,变故陡生!
一直强撑着抱恙之躯的白秋练,身体蓦地一僵!脸上那本来就苍白得不正常的血色瞬间褪尽,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她似乎想抬手扶住案角,却像被无形的巨力抽走了所有的筋骨力气,身形一晃,软软地向后倒去!
“陛……”
慕蟾宫瞳孔骤缩!那瞬间展现出的、并非帝王威严的极度脆弱,让他条件反射地冲上前一步,下意识伸手想要搀扶,指尖几乎触碰到龙袍的滚金边。
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间,白秋练忽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微微一侧,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他的碰触,重重地倚靠在了冰冷的御案边缘。她急促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嘴唇苍白如纸,眼神涣散迷离,再也无法维持帝王的仪态,身体微微蜷缩起来,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这正是老皇帝所穷极一生求索来的丹道的代价,对白秋练构成致命威胁的阴雨天的痼疾!
她为了私下会晤“花雨焚”,早已屏退了左右;就连策轻尘也被慕蟾宫以避嫌为理由,三令五申之下留在了殿外。此刻偌大的御书房,仅余她与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花相”!
外面暴雨倾盆而至,豆大的雨点疯狂砸在琉璃窗上,发出噼啪爆响,如同催命的鼓点。雷光间歇地照亮御书房,映得白秋练蜷缩的身影更加单薄无助,仿佛随时会被这冰冷华丽的牢笼吞噬。
“朕……吓到你了?”白秋练勉强地挤出一抹笑,摆了摆手,“无妨,老毛病而已。”
慕蟾宫僵在原地,伸出的手缓缓收回——他看着眼前这个蜷缩在龙袍里、痛得几乎处在失去意识的边缘、却强撑着不露分毫软弱的“帝王”,一种奇异的、被命运嘲弄的同病相怜心情猛烈地击中了他。
玉虚道场的师兄弟们的冷眼、大师兄的欺凌、师父的“一视同仁”、花雨焚的玩弄……那些被践踏的碎片记忆与眼前这个同样孤立无援、伪装至深的身影奇妙地堆叠在一起。
站得高了,才能不受欺侮?
可这天下,还有什么是比天子站得更高的吗?她不也是活在群狼环伺中吗?
“小皇帝,你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活下去的呢?”
巨大的风险在慕蟾宫的脑海中盘旋:暴露自己并非花雨焚……?这万一是个诈呢?任何一点隐患都可能令他万劫不复!
“花卿,雨大了……”白秋练切切呢喃着,“你穿得这么薄、不冷吗?”
轻描淡写的一句关心,却戳中了慕蟾宫心底最为脆弱的角落——他是早就在被亲生父母遗弃的那天死过一次的“野种”、是被师门唾弃的武道废物、是万夫所指的奸臣花雨焚……可慕蟾宫唯独不是慕蟾宫。
慕蟾宫望着那张在雷光下蹙着眉、故作镇定却再无帝王威仪的侧脸,想起那块就碎在他眼前的玉。他牙关紧咬。
“横竖大不了就一死!”
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狗性在胸腔炸开。他不再犹豫。
他不假思索地解开自己沉重、带着血腥与冷香的玄色蟒袍——这象征权倾天下、也包裹着他最大秘密的桎梏——毫不犹豫地倾身向前,在下一个巨大雷声的掩护下,动作甚至带着几分生涩的强硬,将整件蟒袍严严实实地裹在了白秋练微微颤抖的身体上!
属于花雨焚的、冷冽的熏香,混合着一种类似某味草药杂糅着年轻男子淡淡的气息,将白秋练瞬间包裹。
迷迷糊糊的白秋练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醒了一丝神智。她迷蒙地睁开眼,眼前是那张模糊而熟悉又陌生的脸,以及身上宽敞、温热,带着一丝血腥气的衣袍……
“花卿这是……?”
慕蟾宫双手握住白秋练的一只手,温存地道:“陛下……臣、这就带陛下去见太医。”
“你……”白秋练喉咙里发出一个支离破碎的音节,随即又被一阵更猛烈的疼痛淹没,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似乎感觉到那人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动作笨拙,却竭力保持着平稳。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不对,是他在抱着自己冲入雨中?
就在昨天晚上事发之后,慕蟾宫就很有先见之明地、凭借过目辄记的本领,将花府备份的皇宫格局图背了个一清二楚。本是为了防范演戏露出马脚,却不承想竟然用在了这时候。
暴雨如注,洗刷着这一方天地。慕蟾宫抱着被蟒袍紧裹的“帝王”,不顾身份地狂奔在通往帝王寝殿的宫道上。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粗布短褂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年轻人瘦削却充满爆发力的身形轮廓,与花雨焚的魁梧截然不同。
雨水沿着他的下巴滴落,冲刷着他脸上未脱的那几分稚气。但他顾不上这些,唯一担心的是怀里的人会被雨水呛到,小心地将披在她头上的蟒袍又掖紧了些。雨水也浸湿了白秋练额前散落的发丝,一股更为清晰的、混杂着药味和清冽女子气息的独特幽香,不受控制地从蟒袍的缝隙里钻进慕蟾宫的鼻腔。
这个味道!
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小师妹是甜暖的桂花香、大师兄是油腻的汗腥气,师父是沉厚的茶香……而此刻怀中这人,虽有龙涎香的覆盖,但骨子里透出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纯净且微凉的体息!
“真的是……女人……”慕蟾宫奔跑的脚步丝毫未停,眼底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潇潇的雨幕中,太监宫娥们的身影在远处屋檐下模糊闪现,似乎看到了“花相”狼狈地抱着皇帝狂奔的景象,骇得大气不敢出。
终于抵达寝殿。殿门虚掩,里面同样静寂无人。
慕蟾宫撞开殿门,踉跄着冲入内殿,小心翼翼地将怀中湿漉漉的“小皇帝”安置在龙榻之上。金黄色的床褥,更衬得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如同精美的玉雕,脆弱不堪。
他喘着粗气,雨水顺着鬓发流下,狼狈不堪。看着榻上昏睡的人、被雨水和汗水泡透的自己,看着这空旷华丽的帝王寝殿,一股荒唐感油然而生。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白秋练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微微偏头,脸颊蹭过还带着湿气与慕蟾宫体温的蟒袍内衬——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细微、冰冷而熟悉的花雨焚身上的冷香,但更多、更突兀地闯入她混沌嗅觉的,是一股更陌生的、仿佛浸染着泥土雨水的青草气息,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血腥气?像是淋过一场雨的狗,但绝不是老贼身上那纯粹的、奢靡的霸道和檀香。
意识模糊中,白秋练的思绪也渐渐坠入一片虚无的深海,她含混不清地嘟囔:“你果然不是花雨焚……”
慕蟾宫一怔,他退后两步,深深地看了一眼龙榻上安静昏睡、被自己蟒袍包裹着的少女帝王。大雨依然在殿外咆哮,如同他们各自无法言说的命运风暴。
“这是……说梦话了?”
等到亲命传唤来的太医之后,慕蟾宫没有做任何多余停留,也没有来得及整理自己湿透的粗布衣衫,只是利落检查了一下白秋练的气息还算平稳,便毅然转身,重新扎入门外汹涌的雨幕之中,孤身冲回那个属于花雨焚的、杀机四伏的权力巢穴。背影在暴雨中如同飘摇的孤帆。
冰冷的雨水浸透全身,寒意刺骨。慕蟾宫在暴雨中狂奔,一幕幕场景撕裂般地冲撞他的脑海——
玉虚山晨雾中师父温言的欺骗、大师兄碾碎玉佩时的狞笑、花雨焚临死前荒谬的眼神、还有掌心小师妹血绳系玉的温度……所有他曾笃信的「真实」,如今都在权柄与谎言的泥淖里碎成齑粉。
师门情谊是假的,他这身权臣蟒袍是假的,就连那九重宫阙上睥睨众生的帝王……竟也是个精心包装的“笼中鸟”!
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是真?
什么嘛……原来大家都在演戏啊。
这煌煌的世间,原来从无真实——蟾宫折桂是戏,忠孝仁义是戏,就连这泼天雨幕下的紫禁城,也不过是座搭着金銮殿的戏台子。
他忽然想起龙榻上那张苍白的脸。方才怀抱中那一缕幽兰暗香勾起的悸动,此刻成了最骨感的讽刺:这天下唯一能够看破他戏袍下累累伤痕的人,恰恰是和他一样戴着镣铐而活的傀儡。
蟒袍裹着龙袍的刹那温暖,转瞬就被不解风情的雨浇得冰凉——他们连在阴影里相认的资格都没有。
“相爷!”策轻尘擎着纸伞疾步追来,伞沿垂落的阴影如同另一重华美的牢笼。
慕蟾宫不语,只是默默抬手将策轻尘递来的伞骨格开。
铜墙铁壁的深宫里,慕蟾宫连一滴泪都落得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他任凭滂沱的大雨浇在自己身上,直到分不清脸上的是雨还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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