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待嫁的新娘 > 第四章纸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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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阿禾跌跌撞撞、几乎是手脚并用爬上最后一道土坡时,天光终于撕开了厚重雨云的缝隙。

不是豁然开朗的晴天,而是铅灰色的、浑浊的天幕下,一道微弱的、灰白的光,勉强照亮了眼前的景象。雨势已经明显减弱,从狂暴的倾盆变成了冰冷黏腻的、连绵不绝的细针。

她站在坡顶,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顺着她凌乱结块的头发往下淌。眼前的坡下,不再是无尽的泥泞荒地和沉重的山影。一条宽阔了许多、铺着碎石和烂泥的土路延伸向远方,道路两旁出现了低矮的、用砖石垒起的屋舍轮廓,屋顶的瓦片在雨幕下泛着暗淡的青光。

县城!

隘口已经被她甩在了身后,像一道被艰难跨越的门槛。身下是县城模糊的边缘。

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呻吟,膝盖和小臂的伤口在湿冷的空气里刺刺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冰冷的肺叶。她几乎站立不稳,只靠着手中那根从泥地里摸来的、肮脏的木棍支撑着身体。

咬在齿间的蓝布包裹早就滑落下来,用麻绳绑在背上了。那包袱吸饱了水,沉得像个铅球,死死压着她瘦弱的肩膀。但她顾不上它。

她的手,一直紧紧捂着心口,隔着那件湿透冰冷、紧贴皮肉的小衫。那里,那份通知书……

阿禾小心翼翼地,用颤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从贴身小衫最里面,将那被保护了一路的东西掏了出来。

一团惨不忍睹的纸浆。

原本叠得方正的通知书,此刻被雨水、泥水和汗水彻底浸透、泡软。纸张的边缘已经糊烂,黏连在一起,字迹被洇染得一片混沌,像打翻了的墨水瓶在纸上晕开又凝固。纸张的本体失去了挺括的质感,变得绵软、脆弱,像一块被水泡透的廉价土布。包裹它的油纸根本没能阻挡这场残酷的洗礼,早已破破烂烂,沾满了黑色的泥浆和枯草的碎屑。

阿禾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一路支撑着她的那股孤勇之气,在这团湿冷的废纸面前,轰然崩塌!

这就是她的“翅膀”?这就是她穿越泥泞、撕裂黑暗、顶着剧痛和恐惧一路奔来的唯一希望?

它……还能用吗?

恐惧像冰冷的蛇再次缠绕上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比在石桥上面对陈默更甚的绝望涌上心头。通知书废了,她该去哪里?她能去哪里?县城之大,瞬间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可怕的牢笼!她甚至不敢去想陈默付出了什么代价,她不敢回头……

细密的冷雨无声地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混着之前没流尽的泪水滑下来。

她死死盯着手中这团糊烂的“废纸”,指尖小心翼翼地、带着最后一丝微弱希冀地,试图去拨开那些黏连在一起的、字迹模糊的纸页。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带着毁灭它的危险,边缘的纸屑簌簌剥落。

就在这时,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捕捉到了一点痕迹!

在纸张最深处,被折叠保护得相对最好的中心位置,有几行没有被泥水完全糊死的印刷体字迹!它们像沉在深水下的遗迹,隐约透出一点原本的黑色!她颤抖着手指,拨开糊烂的边缘,凑近了看——

【录取通知书】

【学生姓名:阿禾】

【录取学校:清水县第一高级中学】

虽然笔迹模糊不清,但关键信息——“清水县第一高级中学”——那行校名,竟然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几个字的印痕在模糊的水渍背景中,如同溺水者最后探出水面的一只手,指向着生的方向!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垮了绝望的冰封,从冻僵的心脏泵向四肢百骸!还有希望!校名还在!

这成了她最后的精神支柱!

阿禾小心翼翼地将这团珍贵的“纸浆”——尽管它软烂得像块湿抹布——重新塞回油纸(虽然也已破碎不堪),再用力塞进贴身最紧的位置。那里皮肤被冰凉的纸浆刺激着,却带来了一种奇异的、真实的触感。

有目标!去清水一高!

她拄着木棍,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强迫自己向前挪动。县城的泥巴路虽然泥泞不堪,但比起那荒山野岭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沼,已经算得上通途。低矮的屋檐下,偶尔有早起的人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看到雨中这个浑身泥浆、衣物褴褛、脸色惨白得如同鬼魅般蹒跚而行的少女,无不投来惊诧、鄙夷甚至有些惧怕的目光。阿禾低着头,只专注地看着脚下那片延伸向前的道路,将这些目光带来的刺痛都硬生生地扛了下来。

根据模糊的记忆和沿途偶尔看到的路牌方向指引,不知走了多久,雨完全停了,天空依然灰暗。终于,一座明显不同于普通民居的灰白色大院落出现在前方。高大的铁艺大门已经锈迹斑斑,上面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竖牌,字迹有些模糊:【清水县第一高级中学】。

就是这里!

阿禾的心猛地一窒,脚步停了下来。大门紧闭着,门口空无一人。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无措感再次席卷了她。大门里面是什么样子?她要怎么进去?找谁?她这一身泥泞……手中那份通知书的惨状……谁会相信她?谁会接收她?

恐惧几乎将她定在原地。

就在这时,大门旁边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破旧袖套、拿着扫把和水桶的老人探出头来,看样子是学校的工友。他显然被门口这个泥人般的少女吓了一跳。

“哎呦!你…你找谁啊?”老工友皱着眉头,声音带着浓浓的县里口音,眼神里充满怀疑和戒备。

“我……”阿禾张了张嘴,喉咙干哑得厉害,一时竟说不出话。

“大清早的,像什么样子!是不是又逃荒来的?走走走,别在门口杵着,脏兮兮的!”老工友显然见惯了各种状况,不耐烦地挥动着扫把驱赶,像驱赶一只误入的流浪狗。

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将阿禾淹没。她想解释,想掏出那份通知书,但看到老工友嫌恶的眼神和那柄几乎要扫到她的扫把,所有的勇气瞬间瓦解。她几乎是本能地退缩了一步,低着头,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学校大门附近,躲进了街对面一处塌了半截墙角、堆着杂物的废弃窝棚阴影里。

她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墙根下,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流浪小兽。所有的力气都在抵达目标前耗尽。天光一点点亮起来,街上开始出现行人、自行车铃声、零星的说话声。这喧嚣的人间烟火,与她格格不入。她像个异类,一个闯入这个秩序世界的不和谐音。通知书成了一团废纸,她自己也成了比那张废纸还不如的垃圾。陈默那句“去念书”成了飘渺的回音,在现实冰冷的铁门前撞得粉碎。

怎么办?去敲大门?等着被更多人当脏东西轰走吗?去街上游荡?等着哥哥或者陈家的人追来?

冰冷的绝望再次蚕食着残存的意志。她将脸埋进沾满泥浆的膝盖里,压抑的呜咽在喉咙里无声地翻滚,身体抖得像个筛子。

就在意识即将被绝望吞噬的模糊边缘,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和温和的、交谈着的声音,突然靠近了她藏身的角落。

“……新生报到的最后期限就是今天了,老王,你们总务处那边桌椅板凳还是得赶紧协调好……”

“是是是,李主任,我抓紧去办……”

“嗯。还有个事,三班班主任反应班里有个男生连续两天没来报到,户籍资料显示是西河滩那边的,那地方最近发水,恐怕要核实下情况……”

阿禾猛地抬起头!

心脏像被骤然注射了一针强心剂,疯狂地跳动起来!

【新生报到】【最后期限】【西河滩发水】!

这些破碎的字眼如同闪电劈入混沌的脑海!最后期限就是今天!她是新生!她家虽然不在西河滩,但就在河的下游,也在暴雨区……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

不顾一切!冲出去!

在那两个人影(一个穿着灰色的确良中山装,戴着眼镜,气质斯文;另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稍显谦卑)即将走过窝棚的瞬间,阿禾像一枚弹射出的石子,猛地从阴影里扑了出来!

“等…等一下!”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嘶哑尖锐,带着哭腔,在清冷的晨风中分外刺耳。

那两个男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冲出的“泥人”惊得连连后退了几步。

“站住!你干什么的?!”穿工作服的老王(显然是学校工头)立刻厉声呵斥,拦在眼镜男人(李主任?)前面,一脸警惕和厌烦,作势要推开她。

“老师!”阿禾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冰冷的、布满水洼的泥地上,冰凉的泥水立刻浸透了单薄的裤腿!她用膝盖蹭着向前挪了两步,仰着头,脸上泪水、泥水、血水混成一片,只有那双被绝望和最后孤注一掷的火焰烧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被老王护在身后的眼镜男人。她伸出了那只一直死死捂住胸口的手,颤抖着指向自己心口的位置。

“我是新生!我是来报到的!”她的声音破碎,带着拼尽一切的嘶哑和哭腔,“我的通知书!通知书在里面!被雨淋了!糊了!但我真的是考进来的!真的是新生!我叫阿禾!”她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泣血挤出,“家……家被淹了……我是从村里一路跑出来的……求求你!老师!让我进去!求求你……给我看看通知书!最后一天!求你了!”

巨大的惊恐、祈求、绝望以及那最后一丝微弱得快要熄灭却拼死燃起的不甘,在她脸上交织成一幅让人心惊的画面。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位李主任,里面只有纯粹的、濒临崩溃的求救信号!

李主任显然也被这场景震撼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眉头紧锁,镜片后的目光在阿禾那身刺眼的泥泞和她指向心口的手指间反复逡巡。他没有像老王那样立刻斥责,短暂的沉默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审视。

“你……你说通知书?”李主任开口了,声音带着惯有的严肃,但并没有立刻的驱赶,而是严肃地质疑,“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通知书弄成什么样子了?拿出来我看!”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教育工作者的威压,也带着一丝谨慎验证的严肃。

阿禾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愿意看!

她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的溺水者,不顾一切地、手忙脚乱地、几乎是用撕的将贴身的那件早已被泥水和汗水弄得污浊不堪的小衫前襟用力拉开!

在老王嫌弃鄙夷、李主任震惊审视的目光下,露出了她那同样沾着泥水、瘦弱苍白却坦陈无疑的肌肤。而在那心口最贴近的位置上,她将那片保护在最深处的、包裹着破败油纸的一团湿漉漉、黏腻腻的、惨不忍睹的“纸浆”物体,小心又绝望地……捧了出来。

那团糊烂的废纸,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如此触目惊心。

李主任眉头锁得更紧,但他没有退开。他挥退了还欲阻拦的老王,上前一步,伸出了一只干净的手指,小心地、带着学术探究般的谨慎,隔着那层肮脏的油纸,极其轻地拨弄了一下那最中心位置,试图辨认一点点的痕迹。

他的指尖停顿了一下。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李主任那一直严肃板正的脸上,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像是辨认出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猛地抬起头,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一丝隐晦的震撼,还有一种仿佛看到某种不可思议奇迹的光芒,重新聚焦在阿禾那张布满污迹、写满绝望却眼神执拗得惊人的脸上!

那沾满污泥油渍的破碎油纸和下面浸烂的纸浆里,【清水县第一高级中学】几个字的残缺印痕,像黑暗中的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质疑!

阿禾紧紧咬着下唇,血丝渗了出来,她却毫无察觉,只是死死盯着李主任的脸,像等待最后的审判。

寂静笼罩了清晨湿冷的校门口。时间仿佛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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