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丁炜乔,我爸给我取得名字,炜是因为我出生时房里盆炉火光明亮,乔是因为我家门前有棵数百年大树,我爸希望我同这树一般茁壮,长寿,然而,并没有实现,这个名字在当时满是伟呀,勇呀,国呀的名字里显得很是洋气,因为我爹是村里那一辈唯一读过高中的,文化程度最高,起名也要显得不一般
后来我爹妈到了县城,做最底层的小市民,我爹在国营厂当了一辈子司机,唯唯诺诺,最大的本事是把公家的汽油偷偷抽点出来换烟抽,家里一直过的紧巴巴。我妈是纺织女工,嗓门比纺织机的动静还大,兼职做红娘,她人生的所有智慧都用在三件事上:一是怎么从牙缝里再抠出三分钱,二是不管怎样胡编乱造,把黑的说成白的,也要促成婚事,拿中介钱,但点了多了孽债鸳鸯,总是会报应在自己身上的,她和我爸得婚姻生活就很糟糕,导致了第三件,就是怎么用最恶毒的话咒骂我爹和我们这个家,以发泄她对生活的全部怨恨
我们这个家,就像我爹那辆破卡车,外面看着是个铁壳子,里头所有的零件都在哐当作响,随时要散架
他们俩吵架时我要及时躲起来,要么他们就把气撒我身上,我做什么都不对,道歉都会被骂,浑身怎么看都不顺眼,恨不得一脚踢开。从那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世上,不是你把头低下、把身子缩起来就能安稳过日子的。你弱,谁都能上来踹你一脚。你得把什么都攥在自己手里,让你身边的人都按你的辙印走,这车才翻不了!
我从找就长得十分帅气,但学习不好,也根本不是那块料。我就想着,快点长大,快点离开这个家,搞钱,搞很多很多钱,然后让所有人都得看我的脸色过日子
高中毕业,我顶了我爹的班,进了厂子。可我受不了他那套点头哈腰的规矩。没干两年,我就出来了。我瞅准了那时候出租车少,私家车更少,我跟我爹一样,开车不错。于是,我借了钱,买了辆二手的拉达,干起了“黑车”,方向盘在我手里,油门在我脚下,拉谁不拉谁,多少钱,我说了算。这才叫活法!
遇见熊红娟那年,我20岁。她是在人民路百货商场门口上的我的车,穿着一件红的确良裙子,长得一般,单眼皮,头发齐肩,面色暗黄。她提到她姓熊,我不厚道地笑了起来,她眼神犀利的一地警告我说不喜欢别人嘲笑她的姓,然后我们就聊了起来。她也是厂子弟,家里姐妹多,穷得叮当响,爹妈天天琢磨着把她嫁出去换笔彩礼好给弟弟娶媳妇。她说她不甘心。我看着她,就像看着镜子里那个女版的我。一样的穷,一样的恨,一样的不甘心,一样的想从这烂泥坑里爬出去,把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都踩在脚底下
我们很快就搞在了一起,她说从看我第一眼就被我帅气的脸庞吸引了,但我对她不是有多喜欢,是因为知道她能懂自己身上的那股劲儿。结婚就是搭伙过日子,我们一类人,一起对抗这个踩低捧高的世界。爱情那玩意儿,太奢侈,我们不信,也不稀罕
丁熊傲出生的时候,我很高兴,我看着和我长得相似的面孔,心里发过誓:老子吃过的苦,绝不能让我儿子再吃一遍!老子受过的气,要让我儿子全都扬巴出去!可这念头,慢慢就变了味
我把我爹妈没给过我的“好”,变本加厉地给了他。吃的,穿的,用的,我都给他我能搞到的最好的
但我给他的东西,每一分每一毛,都明码标价——你得听我的。我为什么控制他?因为我怕啊!我怕他走错一步,就又掉回到我爬出来的那个泥坑里。我怕他有了自己的想法,就会像我嫌弃我爹一样嫌弃我。我怕他翅膀硬了,就飞了,那我这辈子还剩下啥?我所有的投资不就都打水漂了?我必须让他知道,他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他离了我,屁都不是!他得好好学习,按日程表给我老老实实的努力,将来出人头地,给我和孙红娟长脸,把我们以前被人瞧不起的脸都挣回来!《二十四孝》必须倒背如流!为啥?得让他知道,啥叫“孝顺”!孝顺就是他的一切都是老子的,老子的一切决定都是为了他好,他从出生用我的吃我的,欠我的,就该还,反正他不听我的,我就叫所有亲戚教育他什么是正道,什么是孝顺
别看红娟动不动就跟熊傲哭,那是因为我们的分工是她唱红脸,我唱白脸。她其实比我更狠,她心里的刺,比我还深,小孩出生时,她虽然讨厌她的姓,但也要强加在小孩名字上,于是出现了丁熊傲这个不怎么好听的名字
后来红娟从纺织厂被下岗,就去家政,给那些有钱人家擦地板、洗马桶。她回来常跟我咬牙切齿地念叨,‘那家的女人,翘着手指,怕沾到细菌一样指挥我‘这儿,还有那儿,再用消毒水过三遍’。她家小孩吃零食掉了一地渣,就站着看我蹲着一粒一粒捡起来,好像我不是个人,是个吸尘器!’
她从此见不得那些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女人,也痛恨别人使唤她,但为了一口饭吃,也只能继续做家政
当孩子出生时,她说,‘这孩子就是咱俩这辈子最大的项目,必须成功!心不狠,站不稳!老娘现在给人擦地,我儿子将来得让别人给他提鞋!’
我们俩像打造一件精密武器一样,打造着我们的儿子。掐断他一切无关的枝杈,只留下我们认为“有用”的主干。我们要的是一个能完美执行我们意志、实现我们未竟野心的儿子
熊傲考上广市财经,上了发展离家远,他自己的想法也多了,他开始喜欢篮球,那啥玩意儿能当饭吃?浪费时间,我不同意,他还反抗我,哼,最后还是听我的了,我们以为他会按我们的想法顺利毕业考研
可他偏偏遇上了林菁!那个丫头就那么凭空冒出来了,她一看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长得是漂亮,但那眼神里有股劲儿,一股没受过穷、没挨过欺负、心里有底气,看人高高在上的劲儿!这股劲儿让我浑身不舒服,它照出了我的不堪和心虚
最让我恨的是她还在电话里跟熊傲说什么“做自己”?放屁!他是我的种!他只能做我让他做的人!熊傲为了她跟我们顶嘴了?为了陪她旅游,敢骗我们说在学校备考?反了!全都反了!
‘她家比你们有钱多了,不需要你资助我们,也不需要你控制我就!’这句话从熊傲嘴里说出来那一刻,我感觉像被一记耳光抽在脸上,火辣辣地疼。这不再是儿子不听话的问题,她是在抢我的作品!抢我下半生的指望!林菁像一颗螺丝刀,插进了我精心打造多年的机器里,轻轻一撬,就要把我所有的控制都瓦解掉,甚至让我儿子瞧不起我
她凭什么?她那个家,爹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爸家以前是地主,技校毕业,还没我学历高,最开始是开大车的,后来搞物流,摇身一变成了国内首批搞物流的,挣到钱就出轨,她家不是也闹得鸡飞狗跳?她不就是命好点,投胎到了个有钱的窝里?她懂什么叫奋斗?懂什么叫吃苦?她只会用她那套资产阶级的臭毛病,来腐蚀我的儿子!绝不能让她得逞!
丁熊傲和林菁结婚那天,我和红娟一夜没睡,盘算得清清楚楚:丁熊傲不是说林菁家有钱吗,说他们能独立生活吗,那正好,我们没钱,房子首付她家出,但名字必须把熊傲也写上去,以后我们一分钱一份力都不会出,以后林菁怀孕了,我们也不会帮她带,那带小孩多累呀,等他们家出钱出力累死累活把小孩带大,我们再和小孩亲近,坐享其成。还有最关键的——熊傲必须去考研!读会计!进好的金融公司!熊傲现在那点工资,以后不得被林家看不起死?考研,进大公司,挣大钱,这才能在我们面前,在林家面前挺直腰杆!我们这是为他好!等熊傲功成名就,孩子也大了,我们再去享儿孙福天伦乐
我们这辈子被太多人拿捏过,现在终于有个人——林菁,能在她这找补回来了,就凭她那么爱熊傲,就能被我们捏在手里
那之后红娟常拉着儿子“忆苦思甜”,‘熊傲,你得争气。妈怀你的时候,身子再重也不敢歇。为啥?一天不干活,就少一天的钱。我挺着大肚子给人楼上楼下做保洁,拖地擦窗,那家太太还嫌我动作慢,怕我碰坏她家古董。妈为啥跟你說这些?不是诉苦,是要你记住,人没本事,就得吃这种苦、受这种气!你现在吃的穿的,都是爸妈从牙缝里、从这腰酸背痛里硬抠出来的!你将来要是没出息,对得起谁?’她这不仅是诉苦,更是投资,是往儿子脑子里刻钢印,让他不要娶了衣服忘了娘。她这招很成功,林菁怀孕娇气,吐得厉害点,熊傲才会那么自然地脱口而出,‘我妈怀我时还给别人做家政’
林菁怀孕,我们去了苏市,名义上是走亲家,实际就是要表明我们没钱体弱,带不了孩子,让他们想办法
林菁家的大别墅,我不屑地笑,心想我和你以前都是司机,你开大车的时候我就开私家车了,你不过就是赶上时代风口,猪都能被吹上天,挣到点破钱有什么了不起的
林菁她妈,那个穿着真丝裙子、连头发丝都透着讲究的女人,一边插着花一边随口对红娟说,‘红娟啊,麻烦你帮我把阳台那几盆兰花搬进来吧,这两天太阳毒,可别给我晒蔫了‘
就这一句,轻飘飘的,像使唤保姆一样自然
红娟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笑当时就僵住了。我知道她心里那股火“噌”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我们是在国企大院长大的,再怎么穷也是正经工人家庭,她林家有几个臭钱就真拿自己当太太,拿我们当老妈子了?红娟到底还是去搬了,回来的时候,手指掐得死死的,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到一旁,她恶狠狠的说‘老丁,他们把我当下人使唤’
这口恶气,我正想着怎么出,就看到林菁的妹妹,林茉,一个小丫头,我用胳膊肘杵了下红娟,眼神示意看,这小孩应该好欺负,红娟故意在她面前念叨,‘哎呦,还是你们家条件好,我们熊傲高攀了哦……这以后孩子压力得多大啊,啥都得靠娘家……你们家要破费了哦,以后就辛苦你姐姐了,但你姐在课外班做老师挣得也太少了,哎,也是不容易,还怀着孕,啧啧,也是辛苦’林茉也没敢反驳我们什么
在林茉推荐的修车店里,我和孙红娟故意嘲笑她和没文化的修车工乱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看着她那涨红脸没反驳的样子,我心里一阵快意,报了林家瞧不起我们的仇,我俩就像两头老狼,围猎着这只小羊羔,享受着这种碾压式的控制感
我们忘了,兔子逼急了还咬人。我们更忘了,烂泥里长出来的,不只是我们这种歪脖子树,还有带刺的毒藤。我们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低着头不敢吭声的林茉,那个我们眼里不起眼一个的丫头我瞥到林茉摸到我们车底下,但我没想到她居然有胆子……
车开上路的那一刻,我还在跟孙红娟骂骂咧咧,骂林菁是个祸水,骂熊傲是个白眼狼,笑话林茉没出息。刹车突然就软了。一脚下去,像踩在了棉花上。仪表盘上那个红色的警示灯猛地亮起,像林茉最后瞪我们那一眼,充满了疯狂的诅咒。‘刹车!刹车没了!!’孙红娟的尖叫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怪响混在一起。世界在天旋地转。剧烈的撞击,明亮的火光,爆炸的声音……
在最后那一刻,我看到我爹那辆偷汽油的破卡车,是我那辆黑黢黢的拉达,是熊傲小时候被我撕碎的那个计划表……我爸给我起的充满希望的名字,我既没像门口乔木那样长寿,也没像我出生时屋里的盆火明亮,反而淹灭在火光中,多么可笑
我46岁的一生,就像一直在一条错误的路上疯狂地踩着油门,从来没想到去看看刹车是不是早就被人动了手脚。这根命运的刹车油管,不是林茉扎断的。是我自己,用一辈子的自私、控制、仇恨和冷漠,早就把它磨得只剩下一层薄皮了。林茉,只是轻轻给了它最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