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平安寺时,三人分得金银甚多,买了几匹骏马,不几日便过了开封,又行了几日,穿过一片松山翠柏,终于寻到了玉皇庄。
这玉皇庄坐落在嵩山余脉之下,树草深茂,郁郁葱葱,常人甚不易发现,定眼看倒是个练功修行、隐居避世的好去处。几人行至门前,杰尔尼斯叩门并报上名号,门童不知杰尔尼斯名号,又见两胡人一汉人同行甚是奇怪,忙唤来管家。这管家身材甚是高大,目中精光如电,显是武艺不低。杰尔尼斯表明来意,管家只道对方无礼,便要闭门谢客,李伯卿上前推住门更要解释,不料管家此时气愤,在关门时竞运起了内力,但究竟无伤人之心,欲要三人知难而退,却不想李伯卿在山中修习格刺精要甚久,内功早已远超一般高手,受力之下自然而然生出来一层反抗之力,更携着一层巧劲,竞将管家轻松推出几步。
管家惊愕无比,随即镇定。悻悻说了一句,“客人稍候,我这就去通报主人”。
过了一盏茶功夫,三人被两名家丁引到至庄中一片练武场,场上首座有一妇人,几人待进了看却蒙着面纱,显然便是杨太妹,管家站在其身后甚是规矩。
只见杨太妹缓缓站起,举手投足间皆是皇家气概,但却不招呼三人落座,亦不招呼下人奉茶,甚是无礼,杰尔尼斯不知中原礼数,也不怪罪。
“能以内力逼退赛孟贲,不知是三位中的哪一位有如此功力?”话说得直截了当,甚是无礼。
原来这管家名叫孟远,天生神力。当年杨太妹与少林众僧比武,遣这人打前战,他连败六名少林内家好手,在场众人只觉他浑身力气仿佛永远用不完,堪比那古时候孟贲,自此便称其为赛孟贲。
“庄主,在下并非有意,适才只是不小心为之”,杨太妹与孟远听了这话怒气更甚,心中只道这句“不甚小心”的意思是,“我要是全力,你这管家便要遭殃”,但又看李伯卿说完这话作揖时甚为诚恳,旁边杰尔尼斯、阿尔娜是胡人,这才猜测几人并无恶意,只是不懂规矩,神情随即舒缓。原来中原人挑战切磋,要呈拜贴,杰尔尼斯不甚懂,李伯卿虽是汉人,于这江湖规矩也不甚懂,三人上门直说来意,孟远便猜三人是上门寻仇的冤家。
“既是挑战,当呈拜贴,蛮夷之辈,不知也就罢了,看座!奉茶!”,这句话五分原谅,五分却也是挖苦,嘲笑杰尔尼斯蛮夷之邦不识礼数。阿尔娜听了心中霎时愤怒,欲要上前反驳,却看杰尔尼斯并无愠意,也不再多言。这时仆人快步移上几把太师椅、几碗茶,三人落座。
“在下杰尔尼斯,自西方国而来,深慕大唐剑道高深,只求与高手切磋,旁边这位女士,乃是我西方国公主阿尔娜,男士则是贵国凉州人李伯卿兄弟,我等久闻庄主大名,却是不知中原礼数,只求赐教,别无他意”。说罢双手做了个揖,举手投足间一片宗师气派。
杨太妹这时才细细端详起杰尔尼斯,只见杰尔尼斯高眉深目,四十余岁模样,手压剑柄,眼中泛光似有波涛,显是内力极高,说话间又能看出极好剑道,与自己兴趣相同,到有点有朋自远方来的意味,敌意霎时又消了几分。
“原来如此,倒是我们失礼。老孟,换茶!”杰尔尼斯三人不知换茶为何意,心中直担心是否又是甚么礼数或者刚才说错了了话,也不敢多说。
不多时仆人端上三杯新茶,味道芳香,直入心脾,仿佛置身于云雾了绕中抚琴听音。阿尔娜久居皇宫,自诩胡人大客商贡茶无所不用,也不曾见过如此芳香之味,心下叹服中原之广大,真是无奇不有。她却不知这茶名曰毛尖,乃是皇家贡茶,平常人也不曾喝得,今日杨太妹听闻三人远来拜访,心中想起宫中做公主时宴请外国宾客情景,那已然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触景生情才拿出这珍藏。
茶入口中,众人更加赞叹不已。西方人性格直爽,阿尔娜直言在西方国王宫也从未品过如此好茶,杨太妹听她如此夸赞,心中甚是高兴,更加近了几分。过不多时待一众人品了茶,杨太妹挥手示意管家清了演武场,三人知是要比武,随即放下手中茶杯。
不多时,管家捧出数柄宝剑,三人一开始一头雾水,见杨太妹请出佩剑方知其意。
原来杨太妹手持文醉剑乃当世神兵,削铁如泥,杰尔尼斯、阿尔娜兵刃虽利,早已在突厥王城遗失,随身携带的只是普通刀剑,杨太妹不愿得此便宜,便取了庄中珍藏宝剑给杰尔尼斯。
杰尔尼斯目光如炬,当即选中一把已是斑斑锈迹、甚为古朴的宝剑,孟远见此,心中愈惊。原来杰尔尼斯选的剑名为“怯战”,虽叫怯战,其实是因当年此剑太过锋利,杀人如麻,持剑主人出手直如砍瓜切菜,似同着魔般控制不住自己,为收敛锋芒,克制魔性,上一代主人为此剑起了怯战之名,又找东洋神铸,武师森本刃以秘传做旧之法制了古朴剑鞘用以敛藏剑锋,外观视之直如一柄破铜烂铁,不想还是被杰尔尼斯发现。
杨太妹当年自己醉心武艺,常与江湖豪客切磋,凭借皇家身份收藏了不少神兵利器,亦常与少林义信禅师、山东昆仑派晓元道长等高手好友评议天下神兵,当年连二人也难一眼辨出此剑,这胡人却打眼一看就选中,高手常见,剑中伯乐却不曾见,心下又惊又喜。
过不多时,二人客套几句,当即摆开架势。杨太妹师承崆峒派,崆峒地处西垂,剑法朴实无华,名曰花架,招招却毫无花把势,往往直驱要害。
西方剑法本就发源于剑客决斗、战场搏杀,剑意本与崆峒剑法差不太多,但杰尔尼斯见杨太妹乃一介女流,一开始便有意谦让。一来是想缓缓接招试探底细,二来源自听人说起中原武艺起手虚招甚多,不想对招耗费内力,于是便尽力闪躲也不还招,却不想杨太妹中宫直进直取要害,攻了杰尔尼斯个手忙脚乱。
眼见杨太妹一记“飞花摘叶”差点刺中杰尔尼斯肩头,在场管家仆人一片喝彩。
阿尔娜却面露忧色,原来这一路过来,杰尔尼斯保护使团甚为用心,又常常指点阿尔娜剑法,二人早已情同师徒。这时看见杰尔尼斯抵挡不住,心下焦急不已。
李伯卿则甚为平静,他数次看杰尔尼斯出招对敌,深知其武功家数,早已看出杰尔尼斯有意让招,故不甚担心。但见杨太妹招数朴实无华,却精妙绝伦心下也是佩服不已。
这时杨太妹越攻越快,杰尔尼斯猛的一个鹞子翻身,急起后退数米远,收住颓势,两人刹时分开。眼看攻无可攻,杨太妹只得收剑守住门户,稳住真气再续攻势。半盏茶功夫,杨太妹攻势迅猛,杰尔尼斯守御妙到巅毫,旁观众人喝彩声不断。
只有李伯卿看出杨太妹已显颓势。杰尔尼斯一代宗师,在这攻防之间早已摸清杨太妹招式,自己却未还一招,显是在留力。
这时杰尔尼斯终于出招攻向杨太妹,一招一式甚是凶猛,文醉剑竞渐渐支撑不住,数招间杨太妹已险象环生。但本着切磋之意,杰尔尼斯每每快要刺中杨太妹时,怕其难以抵挡便及时收剑,一旁的孟远及众家仆心中更是直为杨太妹担心。
阿尔娜这时才看出先前杰尔尼斯有意谦让,不禁喝彩。李伯卿则是心想若自己像杰尔尼斯这般闪躲后再出击也能做到,但说出招后还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收招,自己确实万万不能,他却哪知自己修习的格刺精要源于战场,处处置人于死地,一旦出招根本没有回缓的余地,就算杰尔尼斯能做到这般出招收招,其实也是耗费极大气力才勉强做到,只是其临阵甚为镇定,常人不易识破。
“阁下不必谦让,全力以赴即可”,杨太妹说道。
说话间杨太妹已然气怯,单稍微抖擞精神,又向杰尔尼斯再度攻去,招式突然凌厉绝伦,越来越快,直教人看花了眼,数招后杰尔尼斯险象环生,破招亦手忙脚乱,但每每关键时刻却能化解。
围观玉皇庄众人待要喝彩杨太妹招式精妙,刚要出口却发现杰尔尼斯防的更妙,只能语噎。
杨太妹此时愈发惊骇,刚才这一连串剑法招式,乃崆峒绝技“上天梯”,是昔年崆峒派一位先辈道长所创,此招变化无数,一式比一式快辣,临战时一旦使出,直叫对手招架时感觉在登天,一步比一步难,越往后越难以抵挡,练到极致,真是叫敌人招来不能接。杨太妹于此招浸淫数十年,自诩除了师傅玄善子,比剑时使出这招,当世无人能敌,当年与义信大师比武也不曾使出这等绝技,今日不过一盏茶功夫,这胡人已逼得自己使出“上天梯”,对手剑法之高,当真骇人听闻。她却不知来自己开宗立派后隐居庄内十数年,极少探听江湖消息,于中原江湖变化尚且大概知道,于西方高手却全然不知,更不知杰尔尼斯乃西方第一剑客。
其实杰尔尼斯这时也是左支右绌、勉力为之,能抵挡“上天梯”,全靠多年对敌经验加临阵机变。他一生沉浸剑道、对敌无数,论对战心态,当世只怕少有匹敌,此时眼看此等精妙剑招,不禁欣喜,绞尽脑汁接招的同时,还了一招西方剑法绝招“绞缠锁“。
杨太妹眼见对手接下自己“上天梯”绝技,此时竞还有余力还招,惊骇之余,思绪飞转,心想要赢这般对手,怕只有趁着对方手忙脚乱,加快攻势,方有机会。想到这里,杨太妹以攻代守、直刺而去,眼看杰尔尼斯就要招架不住。
不想杰尔尼斯突然使了一招自己的绝技“护手式”,奇迹般躲开攻势,紧接着用剑柄弹开杨太妹右手,竞同时将杨太妹左手引向“怯战”剑。
眼见即将断手,杰尔尼斯右手急出护住杨太妹左手,随后握住引离剑刃,这一引一收需极高深内力为基础,当真惊险之极,但不想剑间同时上扬,挑落了杨太妹面纱,一张肤白胜雪、甚为清丽的脸庞露出来,杰尔尼斯霎时呆住了,竞忘了松手。中原礼数男女授受不亲之理,杨太妹又身为公主,此时杰尔尼斯抓住杨太妹左手不放,杨太妹霎时脸红,竞忘了刚才对方护手之恩,自然而然一股挣脱之力,右掌击在杰尔尼斯胸上,杰尔尼斯瞬间气滞跌倒。
这惊人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众人皆原地顿住,待反应过来,李伯卿赶忙上前搀扶杰尔尼斯,阿尔娜随后也冲了上来。
孟远与玉皇庄众仆人却围到杨太妹身边查看,眼见无碍,这才回头看向杰尔尼斯。
李伯卿二人眼见杰尔尼斯无碍,这才回过神来看清杨太妹面貌,只见其面貌明艳、贵气十足,当真看不出四十岁模样。杰尔尼斯手下留情甚至拼着受伤护住杨太妹的手,杨太妹颇为过意不去,赶忙差管家取了一颗崆峒疗伤圣药飞心丹喂下,杰尔尼斯这才回过神来。
杰尔尼斯痴迷武学,东来首战即遇如此高手,对游历中原愈发期待,虽因救人被反伤,心中不怒反喜。
杨太妹却屡表歉意,自己虽为前朝遗珠,但历来靠江湖立身,行侠仗义,名声极佳,今日却因男女之别,以怨报德,心下惭愧。
杰尔尼斯猜到杨太妹心中所想,便说:“杨庄主不必内疚,是杰尔尼斯不识礼数,揭去面纱冒犯在先,今日见识崆峒武艺,败在玉皇飞剑手下,心服口服。说的甚为诚恳,话里话外回护主人及崆峒派武艺。庄内众人皆心中称赞。
“先生高士,在下败了就是败了,败在先生手下,杨云也不算辱没师门”,杨太妹说的甚为恭敬,原来她见杰尔尼斯武艺极高,又甚谦让,一番宗师气派,料定杰尔尼斯必是西方一支高手,只是自己未知罢了。
随后杨太妹叫仆人杀鸡宰羊,众人饮宴,席间阿尔娜又演了一套剑舞助兴,杨太妹上前喂招,精彩绝伦,众人喝彩声不绝,待舞到杰尔尼斯桌前,杨太妹一根头发居然撇下,杰尔尼斯接住,心中两人四目相对,心竞忍不住砰砰跳,随即目光错开。
数日间,众人游了玉皇庄,庄内一片皇家气派,雕梁画栋、小桥流水无所不包,杰尔尼斯与阿尔娜见所未见,李伯卿更上是大开眼界。
游到高兴处,杰尔尼斯与众人讲武论剑,快活不已,更是与孟远拼酒失败,硬是要传对方一套剑法。初时孟远愠怒,以为杰尔尼斯醉话,原来中原人传艺礼数甚多,得了他人手艺便如终身认父,二人年龄相差不大,孟远以为杰尔尼斯有意侮辱自己,阿尔娜看情形不对,忙解释西方国没有拜师等繁文缛节,朋友间高兴便互传武艺,这才打消顾虑。
不久杰尔尼斯向孟远演了击剑护手术,全然不顾身旁众多仆人,杨太妹怕绝艺泄露,要唤众人出去,留孟远一人修习,杰尔尼斯摆手示意不用,言道“好剑法知晓的人多了才能传承,不必介意”,自顾自的继续演了起来。
众人只知比武那日杰尔尼斯靠这护手术抵住了“登天梯”,因其使得快,却瞧不着其中机巧,今日杰尔尼斯放慢了演,方知此招表面看似平平无奇,但练到了极为娴熟之境,配着浑厚内力,威力极大,众人皆感叹不已,孟远等人武学境界又上了一层。
又待了数日,眼看孟远于这击剑护手术熟了,杰尔尼斯与李伯卿、阿尔娜商议便要告辞前往少林,李伯卿关心杰尔尼斯伤势,便说“少林乃中原武林泰斗,必有高手,先生何不等伤完全好了再去”。
阿尔娜却说,“只怕是舍不得你的庄主老姑娘吧”。原来几日间杨太妹盛情款待,为人爽朗大方,李伯卿常在阿尔娜耳边吹风夸赞,却忘了瓜田李下之理,致阿尔娜醋意横生,才说了这话。听完这话李伯卿瞬时脸红语噎,待要解释,杰尔尼斯已经大笑不止,只得作罢。
当日杰尔尼斯表达了离去之意,庄内众人均依依不舍。杨太妹感念杰尔尼斯恩情,便自告奋勇给众人充当向导。众人喂饱马匹,带了干粮,杨太妹嘱咐孟远治好庄主,一行四人往少室山进发。
一路上,杨太妹向杰尔尼斯几人介绍了中原武林格局,原来四大派中崆峒、青城地处西陲,崆峒飞仙修道,青城济世救人,少林地处中原豫州,武功最是博大,山东昆仑派处青州,虽是修道,武功路数深受儒家影响,藏理最深。若论天下第一,当属师傅玄善子,早已游于化境。
听到“玄善子乃中原武林天下第一”的话,阿尔娜忍不住说道,“一个西方第一、一个东方第一,究竟哪个厉害”。这时杨云才知杰尔尼斯来头,心下更加佩服。
她早年闯荡武林,结识不少武林耆宿,这些人未成名时勇猛精进,一旦有了名声,往往为其所累,日子长了便渐渐看轻修习,于争名之事则更加看重,常常借艺不轻传、磨炼弟子等籍口掩盖外强中干之实。杰尔尼斯名气如此之大,却仍谦虚学习,视孟远为朋友便传授绝艺,这般胸怀与谦卑习业,称得上是真正的大宗师,杨云心下更是多了三分好感。
四人纵马驰骋,不几日功夫,快要到了少林寺。
少室山下,香客来往甚多,集市甚是繁华,四人一路牵马而行,阿尔娜对中土食物好奇,与李伯卿挽手便尝蜜糕、甜枣等零食,杰尔尼斯则是一路与杨云畅谈武学,二人甚是投机,过于专注,不知不觉间两拨人数次差点分开。
阿尔娜鬼灵精怪,说道“不如我们到少室山下碰头吧,我们逛我们的集市,你们讲你们的武功”,说罢看了杰尔尼斯杨云二人,做了个鬼脸,杰尔尼斯不明其意,杨云则瞬间脸红,啐了一嘴,“这两只手怎么长到一块儿了”。李伯卿听了这话霎时脸红,赶忙松开手,心想小时听先生常说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子与女子一起只怕更难养,随即叹了一口气。阿尔娜见他叹气,问道,“又在想什么”,捏了他一把,李伯卿吃痛,赶忙说“没甚么”。
四人分别后,阿尔娜与李伯卿往集市深处走去,此处皆是肉摊,猪、羊、鹿等一应俱全,二人刚走过去,叫卖声夹杂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阿尔娜赶忙捂住鼻子要拉李伯卿走。
不想二人刚回头,却见一僧人和商贩迎面而来,那僧人手里竞提着半扇猪肉。阿尔娜好奇,小声对李伯卿说“原来和尚也吃肉”,却被那和尚听见。和尚狠狠瞪了阿尔娜二人一眼,李伯卿看那僧人腋下夹着猪肉行走还能脸不红气不喘,显是功力不浅,必是少林武僧,他不想惹事,赶忙做出歉意表情,随即转身就走。却不想那二人鬼鬼祟祟,一人竞对另一人说,“什么西方第一,上了少林我奈何他不得在这少室山下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被李伯卿运功听见。李伯卿心下大惊,拉住阿尔娜从身后悄悄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