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天光未透,城市在薄雾中苏醒,带着一种沉滞的、尚未完全散尽的睡意。林宇那辆蓝色小货车的引擎声,在寂静的老街里显得格外突兀,如同一把钝刀划开凝滞的空气。他摇下车窗,混杂着露水、尾气和路边早餐摊油烟的味道立刻涌了进来。他点燃一支廉价的香烟,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暂时驱散了早起送货的困倦。
副驾驶座上,诸葛亮正襟危坐,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他身上套着林宇那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夹克,里面是昨晚换上的棉布睡衣,脚上趿拉着一双过于宽大的塑料拖鞋。他那几根仅存的羽扇残骨,被一根细麻绳小心地系在手腕上,随着他轻微的呼吸晃动着。他的目光透过挡风玻璃,投向外面那个正在苏醒的、光怪陆离的世界,眼神深处是挥之不去的戒备和茫然。林宇吐出一口烟圈,含糊地说:“今天货多,跑趟市区,你……跟着看看?总比闷在屋里强。”
诸葛亮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过头,看着林宇指间那一点明灭的红光,烟雾缭绕中那张疲惫却带着惯常坚毅的脸。沉默了几息,他才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嗯”。与其说是应允,不如说是一种无处可去的顺从。
货车驶出逼仄的老街,如同一条小船汇入汹涌的江河。城市的脉搏瞬间变得强劲而嘈杂。无数钢铁甲虫在宽阔的马路上奔流不息,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间或夹杂着尖锐刺耳的喇叭声浪。巨大的双层巴士如同移动的堡垒,带着压迫感从旁边呼啸而过,卷起的气流让小小的货车都微微晃动。诸葛亮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了,指节用力到泛白,手腕上系着的羽扇残骨也随之绷紧。他的身体瞬间僵硬,仿佛被无形的巨力钉在座椅上。每一次尖锐的鸣笛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的神经上,让他肩膀不受控制地一颤。他下意识地向后缩,后背紧紧抵住椅背,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那川流不息、似乎永无止境的铁流,瞳孔深处是纯粹的、被庞大未知力量震慑住的恐惧。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在狭小的驾驶室里格外清晰。
“这……便是此世的……千乘之国?”他终于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
林宇正专注地避让一辆强行变道的出租车,随口应道:“千乘?这顶多算早高峰的毛毛雨!广州城里的车,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他瞥了一眼诸葛亮煞白的脸和紧握的拳头,放缓了点语气,“坐稳了就行,它们各走各的道,撞不上。”
诸葛亮不再言语,只是死死盯着窗外。他的目光被路边一个巨大的广告牌攫住——那上面是一个放大了数十倍的女人面孔,妆容精致得如同画皮,鲜艳的嘴唇带着夸张的笑意,空洞的眼睛俯视着芸芸众生。诸葛亮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后仰,仿佛那巨脸随时会从牌子上扑下来。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了一下眼睛,又强迫自己放下,眼神里充满了对这种“巨像”的惊骇和本能的排斥。
“那是……画皮邪术?”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宇忍不住嗤笑出声:“什么画皮!广告!卖化妆品的!”他摇摇头,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就是让人买东西的幌子,看多了就习惯了。”
诸葛亮显然无法习惯。他收回目光,强迫自己看向前方,但身体依旧绷紧得像一块石头。
目的地是一个位于老城区和新商圈交界处的巨大商业体地下卸货区。林宇熟练地将货车拐进一个幽深、弥漫着浓重机油味和灰尘气息的斜坡入口。光线骤然变暗,只有头顶稀疏的光灯投下惨白的光晕。巨大的承重柱如同沉默的巨人林立,水泥地面坑洼不平,布满了油污和黑色的轮胎印痕。空气污浊而压抑,充斥着柴油尾气、潮湿的霉味和各种货物混杂的奇怪气味。几辆大型厢式货车正轰鸣着倒车、卸货,穿着统一马甲的工人推着满载货物的平板车在狭窄的通道间穿梭,吆喝声、叉车的警示声、引擎的轰鸣在巨大的空间里形成令人烦躁的回响。
林宇停稳车,解开安全带:“到了,等我会儿,卸完这批货就走。”
诸葛亮看着这阴暗、嘈杂、充满工业蛮力的地下世界,眉头紧锁。这与他所知的任何“市集”、“货栈”都截然不同,更像是一个不见天日的、由钢铁和噪音构成的巨大巢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林宇下了车。冰冷的、带着浓重尘埃的空气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裹紧了那件旧夹克。脚下是冰冷粗糙的水泥地,塑料拖鞋踩在上面发出啪嗒的轻响,与周围沉重的机械噪音格格不入。
林宇正和收货方的人核对单据。诸葛亮独自站在货车旁,显得格格不入又孤立无援。他的目光好奇而谨慎地扫视着四周。一个穿着荧光绿马甲的工人推着一辆满载纸箱的平板车从他身边快速跑过,车轮在坑洼处颠簸了一下,最上面一个纸箱歪斜着眼看就要滑落!
“当心!”一声低喝几乎是本能地从诸葛亮口中冲出。他几乎是同时做出了反应,一个箭步上前,动作迅捷得与他瘦削的身形极不相符。他并非直接用手去扶那摇摇欲坠的箱子——那箱子太大太重——而是闪电般伸出脚,精准地用脚背外侧在那个下坠的纸箱底部垫了一下。这一垫力道用得极巧,既缓冲了下坠之势,又未造成新的失衡。纸箱晃了晃,稳稳落回原位。
那推车的工人吓了一跳,稳住车,回头看向诸葛亮,脸上是惊讶和一丝后怕:“哎哟!多谢多谢!差点砸脚上!”
诸葛亮收回脚,神色平静,只是微微颔首:“举手之劳。”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久经沙场淬炼出的、刻在骨子里的机敏和判断力,与周围粗犷的搬运场景形成奇异的反差。林宇也注意到了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化为一种了然。
卸货完毕,林宇看看表:“走,找个地方垫垫肚子。”
他们走出压抑的地库,重新回到地面。阳光有些刺眼。林宇带着诸葛亮穿过一条嘈杂的小巷,巷子两旁挤满了各式早餐摊点。蒸汽腾腾的蒸笼、滚沸的油锅、锅铲碰撞的脆响、食客的喧哗,各种气味和声音汹涌而来。最终,他们在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云吞面铺子前坐下。小小的折叠桌油腻腻的,塑料凳子腿儿有些不稳。
“老板,两份鲜虾云吞面,一份加辣!”林宇熟稔地喊道。
诸葛亮局促地坐在小凳上,目光被邻桌食客的动作吸引。那人正熟练地使用两根细长的木棍(筷子),灵巧地夹起碗里滑溜的面条和饱满的云吞。诸葛亮低头看看自己面前桌上摆放的一双同样细长的竹筷,又看看自己缠着羽扇残骨的手腕,眉头再次蹙起。他尝试着拿起那双筷子,动作僵硬而笨拙,如同孩童初学写字。筷子在他指间显得极不驯服,不是交叉就是滑脱。
林宇看着他费劲的样子,咧嘴笑了,把自己面前的一次性塑料叉子推过去:“用这个吧,方便。”
诸葛亮迟疑了一下,放下那两根“不听话”的木棍,拿起那把小小的、造型简单的塑料叉子。他学着旁边人的样子,用叉子小心地叉起一个热气腾腾的云吞。吹了吹,试探着咬了一口。鲜甜的汤汁瞬间在口中迸开,混合着紧实的虾仁馅料。他眼睛微微亮了一下,随即又垂下眼帘,默默地、小口地吃着,动作依旧拘谨。
吃完早餐,林宇要去附近一个大型商场送最后一件样品。穿过一条宽阔的马路时,前方巨大的十字路口亮起了红灯。林宇停下脚步。诸葛亮也站定,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警惕。
突然,一阵极其尖锐、极其刺耳、仿佛能撕裂耳膜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以惊人的速度飙射而来!声音的来源是一辆红白相间、车顶旋转着刺目红蓝光芒的救护车,它如同咆哮的钢铁怪兽,无视着前方的红灯,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疾驰而来!
那声音!那速度!那刺眼欲目的光芒!
诸葛亮浑身剧震!这不是路上那些“铁兽”的普通轰鸣!这是一种充满暴戾、毁灭意味的、直击灵魂的恐怖尖啸!是冲锋的号角?是索命的魔音?电光石石间,他脑海中闪过的,是千军万马冲锋时震天的呐喊,是攻城锤撞击城门时沉闷的巨响,是……死亡迫近时那令人肝胆俱裂的声浪!危险!致命的危险!
“闪开!”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不是林宇的声音,而是他刻在骨血里的本能!在周围行人还处于茫然惊愕的瞬间,诸葛亮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如同扑食的猎豹,又带着一种千钧一发的决绝!他没有选择向后退避——那太慢!他猛地侧身,肩膀狠狠撞在林宇的胸口!这一撞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冲击,将毫无防备的林宇整个人撞得踉跄着向后跌出去好几步,狼狈地摔倒在人行道的边缘!
与此同时,诸葛亮自己也借着反作用力,身体如同绷紧后突然松开的弓弦,以一个极其狼狈却又异常迅捷的姿势,猛地向侧前方扑倒在地!他蜷缩着身体,双臂死死护住头脸,做出了一个在冷兵器战场上规避箭雨滚石的姿势!
“吱——嘎——!!!”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尖叫,那辆闪烁着死亡之光的救护车,几乎是贴着诸葛亮刚才站立的位置,擦着人行道的边缘,呼啸着冲过了路口!巨大的气流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扑打在倒地的两人身上。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红灯依旧亮着。周围的行人这才如梦初醒,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纷纷侧目看向地上这两个行为怪异的人。
林宇捂着被撞得生疼的胸口,龇牙咧嘴地撑起身子,惊魂未定地看着几米外扑倒在地、蜷缩成一团的诸葛亮,又看看那辆早已远去的救护车尾灯,脑子一片空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干什么?!”
诸葛亮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沾满了地上的灰尘,额角甚至擦破了一点皮,渗出血丝。那件旧夹克蹭得灰扑扑的,手腕上系着的羽扇残骨也沾了泥。他的眼神依旧残留着巨大的惊悸,仿佛刚刚从鬼门关前爬回来。他看向林宇,又茫然地看向那早已空空如也的十字路口,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困惑:“那……那铁甲冲车……为何……不避行人?其声……其势……分明是……”
他无法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那瞬间的恐惧。那不是路怒的铁兽,那是裹挟着死亡意志的、纯粹的毁灭力量。
林宇终于明白过来,一股复杂的情绪堵在胸口,又气又急又后怕,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心悸和一丝荒谬的感动。他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几步冲到诸葛亮面前,伸出手,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后怕:“那是救护车!救人的!有病人快死了才这么闯红灯!不是冲车!不是打仗!”
他用力抓住诸葛亮冰冷僵硬的胳膊,想把他从冰冷的地上拉起来:“快起来!没撞着吧?吓死我了!”
诸葛亮借着他的力道,有些踉跄地站起身。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的手掌,又看看手腕上同样灰扑扑的羽扇残骨,最后目光落在林宇焦急的脸上。周围行人异样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救护车刺耳的余音仿佛还在耳中回荡。救人的?此世救人,竟也需如此酷烈、如此令人魂飞魄散的方式?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隔阂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所有的机敏,所有的判断,在此世的光怪陆离面前,都显得如此笨拙,如此可笑,甚至……如此危险。他站在那里,站在喧嚣的十字路口,站在这个他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的世界的中心,像一个被彻底缴械的士兵,只剩下满身的尘土和深入骨髓的茫然无措。那几根系在腕上的羽扇残骨,沾满了这个陌生世界的尘埃,轻飘飘地晃动着,再也无法指引方向。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