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您就放心去西山忙正事,铺子里有我盯着呢!”
天还没大亮,阿桃一边利落地将蒸好的素菜包子捡到簸箕里,一边对正在解围裙的戚萝说道。
旁边一个看着憨厚精神的年轻后生,正是昨天说的,后巷婶子家远房侄子石磊,忙不迭地点头附和:“戚掌柜您放心!俺肯定出力气,腿脚勤快着哩,都听阿桃姐吩咐!”
戚萝将几个包好的铜钱塞给阿桃:“这是今日的工钱,收工时结给石头。”她顿了顿,看向阿桃,声音压低了些,“人家终是临时来帮衬三五日的,多给些银钱莫叫寒心。等重阳宴这阵忙过,咱们还得正经张榜,寻个长久可靠的帮手。”
“哎,我晓得。”阿桃应下,又忍不住叮嘱,“您去西山自个儿也当心些,那河边滑溜。”
“放心。”戚萝背起一个早准备好的青布包袱,里面是几样得用的刀具、一只陶壶和小瓶调味,转身出门,登上了叫来的马车。
车至别院,孙管事已候在门前。
相互见礼后,戚萝未多寒暄,径直道:“孙管事,昨日尝了送来的蟹,膏肥黄满,确是上品。不知照管蟹塘的师傅可在?我想当面请教些养蟹、挑蟹的门道,心里透彻了,用料时方能更知轻重,不负这好物。”
孙管事眼中掠过一丝赞赏,笑道:“戚姑娘真是精益求精,看管水产的老师傅姓周,性子直爽,就在后山河汊子边的屋子里住着,老夫这就引您过去。”
孙管事在前引路,带着戚萝绕过别院粉墙,沿一条潮湿的土径向河汊边走去。
不多时,便见几间灰瓦房舍,屋前空地上摊晒着渔网,各式篾笼、木桶堆在一旁。
一个皮肤黝黑、精瘦硬朗的老者,正坐在小凳上,就着晨光修补渔网上破损的网眼,手指粗粝却异常灵巧。
“老周,”孙管事扬声唤道,“这位是城里味真馆的戚姑娘,操持重阳大宴的厨艺大家,特意来向你请教请教螃蟹的学问哩!”
老周闻声,停下手里的活计,抬眼望来。
他面上带着常年风吹日晒和水边劳作留下的锐利痕迹,在戚萝身上顿了顿,似有打量,随即站起身,用搭在肩上的汗巾擦了擦手,简单道:“戚姑娘。”
算是打过招呼,语气里却带着点疏离。
戚萝上前一步,态度谦和却坦然,微微颔首:“周叔,打扰您了。不是什么大家,就是个凭手艺做饭的厨子。因宴席要用您这儿的蟹,便想着非得来亲眼看看,跟您学学怎么辨蟹、识蟹,心里才踏实。好东西难得,更怕手艺不精,糟蹋了您辛苦养护的心血。”
她话说的实在,没有半分虚浮客套。
老周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些,摆摆手道:“庄稼把式,水里讨食的粗浅功夫,没什么大学问。蟹都在后头水笼里,姑娘想看,自己去看便是。”
“光看恐怕还不够,”戚萝唇角微扬,眼里闪着真切的光,“周叔,若您得空,今日能否容我跟您下水,亲手试试放笼、捉蟹?”
老周闻言,真正愣了一下,眉头又皱起来:“下水?使不得。河底全是烂泥,滑溜得很,深一脚浅一脚,还有水虫芦根绊脚,可不是你们城里干净地方,莫要胡闹。”
戚萝却笑:“厨房里油烟熏燎、刀火无眼都惯了,河里的泥水有什么可怕。不亲手摸一摸,总觉得隔了一层,心里不痛快。您就让我试试,一切听您指点。”
见她意诚坚持,老周不好再硬拦,只得嘀咕一句:“磕了碰了,湿了衣衫,郡主跟前老夫可不好交代……”
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朝河边那条小木船扬了扬下巴,“那……跟上吧,裤腿卷高些,河底碎贝壳多,仔细划了脚。”
戚萝依言挽了裤腿,踩上船板。
老周解了缆绳,竹篙在岸边轻轻一点,小船便晃悠悠离了岸,滑入芦苇丛生的河道。
湿润的水汽裹着水草、鱼虾和泥土的生腥气扑面而来,与她终日相对的米面油盐、煎炒烹炸是截然不同的天地。
“下笼子要看水势。”老周一边稳稳撑船,一边指点,声音混在潺潺水声和桨橹吱呀声中,“水流太急,存不住食,蟹待不住。水流太死,气闷,蟹也不精神,肉头发柴。就得是这种缓流又有回水湾的地界,水草丰茂,小鱼小虾多,蟹才爱来觅食安家。”
他选定一处,将几只细长的篾笼沉入水中,又用长绳牢牢系在一旁浸水的树根上。
“笼口得逆着水流方向下,蟹这东西,傻得很,顺着水势和味儿钻进来,就绕不出去了。”
戚萝仔细看着,学着他的样子,拿起一个空笼,费力地将其沉入水中,又笨拙地往一根秃芦苇杆上系着绳索。
老周瞥了一眼,没做声,只等她系好,探过身去,将她那松松垮垮的活结解开,三绕两绕打了个更结实耐用的渔人结。
“这样系,涨水退潮都冲不走。不然一场雨下来,笼子没了影,蟹也跑了空。”
待所有笼子下完,老周却不急着回去。
他眯着眼,梭巡着平静的水面,忽地定格在一串细密上升的气泡上。随即对戚萝打了个严厉的手势,示意绝对安静。
自己则猫下腰,双臂如同鹰翼般缓缓张开,再缓缓探入水中,屏息凝神,如同蛰伏的猎手,感受着水下的动静,猛地向下一掏!
哗啦一声水响!
打破了河面的宁静。
等他直起身,带起一片水花,手里已稳稳捏住一只巴掌大小、青壳白肚、金爪贲张的大蟹。
那蟹凶悍地挥舞着巨大的双钳,咔咔作响,却丝毫奈何不得那铁钳般粗粝的手指。
“嗬!好个威风凛凛的铁甲将军!”
戚萝忍不住压低声音惊叹,脸上漾开孩子般纯粹的喜悦。
“是个老滑头了,惯会躲在这些水草根底下。”老周将蟹扔进舱底的水桶里,“光等笼子,慢。有时候馋了,或者瞧见好货色,就得下手摸。窍门是得从它屁股后头下手,快、准、狠,捏牢它盖壳两边,任它钳子再大再凶,也转不过身来夹你。”
他看向戚萝,带着点试探的意味,“这般,还敢试否?”
戚萝深吸一口河上清凉湿润的空气,点点头。
她学老周的样子,凝神观察,很快也锁定了一串细碎不起眼的气泡。
缓缓俯身,将一条手臂整个探入微凉的河水中,指尖掠过滑腻的水草,触到坚硬的卵石……
忽然,指腹碰到了一个正在移动的、硬中带软的活物!
她心下一横,回忆老周的手法,手腕疾如闪电般探出,拇指与食指精准无误地扣住了那硬物背壳的两侧边缘!
那蟹顿时感受到威胁,猛烈挣扎起来,一股巨大的、野性的力量几乎要挣脱她的掌控。
戚萝咬紧牙关,指上发力,死死捏住,借着水势猛地向上一提!
水花四溅!
一只不小的青壳蟹被她提出了水面,在她手中愤怒地张牙舞爪,徒劳地挥舞着双钳,蟹足在空中乱划。
“成了!”老周脸上终于露出些真切的笑意,赞道,“手稳!胆气也足!是块好料子!”
日头升高了些,将河水照得粼粼泛金。
两人回到岸边,水桶里已有好几只收获,以老周所获为主,但戚萝手里那只,是她自己亲手擒来的战利品。
老周拿起戚萝捉的那只蟹,指着它腹部那片尖长的脐盖:“这叫‘尖脐’,是公蟹。母蟹此处是‘圆脐’,膏黄饱满。老话讲‘九月团脐十月尖’,眼下这农历九月时节,吃母蟹正当令,膏厚黄肥,最是鲜美。再晚些,入了深秋,公蟹的脂膏也丰腴起来,风味又自不同,是另一种好吃法。”
回到老周屋前的空场,戚萝看着桶中鲜活的食材,心中已有计较。
她没用那几只最肥硕的,只拎出了自己捉的那只公蟹和另两只大小适中的母蟹。
“周叔,今日多有叨扰,受益匪浅。借您灶火一用,我用这几只蟹,做道小菜,咱尝尝这亲手得来的鲜味。”
厨房里,三只蟹被刷洗得干干净净。大锅水烧得滚开,蟹上笼蒸。
旺火催逼之下,蟹壳很快由青转红,一股霸道而原始的鲜香气逸散开来,弥漫了整个小屋。
蟹蒸好,稍凉。
戚萝便坐在小凳上,拿出随身的小刀小剪,熟练地拆解起来。
先卸钳腿,再开盖壳,剔膏刮黄,掏取蟹肉。
手法精准利落,蟹肉蟹黄蟹膏皆被完整剔出,分置碗中,一点肉糜都不曾浪费。
她让阿桃生起小灶眼,锅里只下了少许清澈的素油。
油热后,先将那碗橙红的蟹黄和几块捣碎的蟹壳倒入,转为小火,耐心地煸炒,用锅铲细细碾压,直至蟹黄油被徐徐逼出,锅中色泽变得金黄浓醇。
“这是‘蟹油’,是蟹之精华所在,最是提味的东西。”她一边小心翻炒,一边解说,“许多菜式,只需点上这么一小勺,鲜味便能提升数倍。”
随即,将拆好的雪白蟹肉倒入金黄的蟹油中,快速翻炒均匀,让每一丝蟹肉都裹上油光。
烹入一小勺花雕酒,“刺啦”一声,酒气蒸腾间鲜味愈发夺人。接着,冲入一陶壶滚沸的清鸡汤。
这是她从家带来的吊了一夜的高汤,经过复热,汤汁顷刻再次滚沸,蟹肉的鲜与鸡汤的醇厚交融一体,色泽渐成诱人的澄金色。
她取来一方极嫩的白豆腐,用刀小心地切成指甲盖大小的方块,然后轻轻推入沸腾的金汤之中,让它们在汤中沉沉浮浮,用小火缓缓煨炖,充分吸收那鲜美的滋味。
最后,只调入少许盐提味,撒上一把切得极细的姜末去腥增香,便起锅装盆。
只见盆中,豆腐雪白滑嫩,几乎半透明,浸润在金黄油润的浓汤里,其间点缀着丝丝缕缕雪白的蟹肉和星星点点的橙红蟹黄,热气腾腾。
“周叔,尝尝。”戚萝将盆端到院中小木桌上,又盛了两碗刚焖好的、热气腾腾的米饭。
老周也不客气,夹起一筷颤巍巍的豆腐。
那豆腐极嫩,饱吸了汤汁,入口滚烫,一股极鲜的气息直冲脑门,蟹特有的浓鲜与鸡汤的温厚完美融合,恰到好处的一点咸味更衬托出本味的甘甜,那一点姜末则巧妙地解腻去腥,更衬出鲜味的层次与通透。
他忍不住扒了一大口米饭,又舀了一勺金灿灿的蟹汤浇在饭上,吃得额角微微冒汗,浑身舒坦。
“咋样,周叔?”戚萝笑问,自己也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细细品味着。
老周停下筷子,抹了把嘴,看着盆里,半晌,重重一点头,只吐出两个字:“鲜!真鲜!”顿了顿,又补充道,“这豆腐……比蟹肉还好吃!吸饱了味儿,又滑又嫩。这汤……啧,真是绝了,拌饭能吃三大碗!”
戚萝点点头,又微微摇头:“火候还急了些,豆腐若能再用小火咕嘟半刻,吸味更能透,口感也会更润泽。明日我再试试。”
夕阳西下,给西山镶上一道暖融融的金边。
戚萝告辞时,老周站在屋前,搓着手,似是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转身钻进屋里,从屋后水缸底下摸索了半天,掏出两只用草绳捆得结结实实、格外硕大青黑、张牙舞爪的螃蟹,硬塞到戚萝手里。
“这俩是‘蟹王’,劲儿大得很,等闲抓它不住。你……你拿回去……明儿个试火候用。”他话说得有些磕绊,眼神却真诚。
戚萝没推辞,接过那沉甸甸、活力十足的馈赠,笑道:“谢周叔,这比我铺子里买的最好的还强。”
“嗐!”老周咧咧嘴,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笑容朴实,“好东西,得给懂它、能不糟践它的人手里,才不算白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