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深处,仿佛与人间彻底隔绝。
地气如刺,顺着林昭的脚踝一路向上攀爬,阴寒刺骨。
他手中那柄断裂的寒心铁剑,似乎也在这死寂中发出微不可闻的哀鸣,那是与此地深埋的无数残剑碎片产生的微弱共鸣。
金色的纹路自他指尖蔓延,每一次触碰到湿滑的井壁,都像是在冰冷的石面上烙下一个无形的印记。
角落里,一团蜷缩的黑影动了动。
那是一个形如枯槁的老者,皮肤褶皱,宛如井底常年不见天日的巨蛙,浑浊的独眼死死地锁定在林昭身上。
“你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像两块砂石在摩擦,“我就知道,那本引你入局的戏本,终点就在这里。”
他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井壁一处不起眼的凹陷,那儿被藤蔓和青苔遮掩,若不细看,只会当做是寻常的石隙。
“百年前,老朽奉天玄宗之命,追查一桩剑案。在这里,我找到了他们。”他独眼中泛起一丝混杂着恐惧与追忆的微光,“七具尸骨,全是宗门派来取证的内门弟子。清玄门对外宣称,他们是急于求成,走火入魔,力竭而亡。可笑……老朽检查过,他们每个人的剑,都精准地断在了第七式。”
林昭的心口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第七式,正是父亲当年耗尽心血,试图改良却最终被宗门斥为异端的剑招。
他不再犹豫,借着断剑与地脉深处那丝若有若无的共鸣,小心翼翼地探入那个被老者指出的暗洞。
剑尖所及之处,仿佛触碰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共鸣之力微微一荡,那层遮掩的藤蔓应声化为齑粉,一个深邃的洞口赫然出现。
洞内阴风扑面,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与铁锈混合的陈腐气息。
果然,累累白骨毫无章法地堆叠在一起,仿佛被随意丢弃的垃圾。
最上方的一具骸骨,姿势扭曲,右手的指骨却死死地攥着半块已经锈成铁疙瘩的卷轴,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难辨。
就在这时,一道瘦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落至林昭身旁。
是小乞儿阿烬。
他那具奇特的无脉之身,对死亡的气息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
他没有看那些白骨,而是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双目紧闭,像是在聆听亡魂的低语。
片刻之后,阿烬猛地睁开眼,身体因极度的震惊而轻微颤抖。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指向白骨堆中一具被压在最底下的头骨。
那头骨的位置极为隐蔽,若非阿烬的指引,根本无从发现。
林昭拨开层层尸骨,寒心铁的剑尖在入手时带起一片冰凉的触感。
他将那具头骨捧起,借着从井口透下的微弱天光,仔细端详。
头骨的外表并无异常,但当他将剑尖探入颅骨内部,轻轻刮动时,一层厚厚的骨灰混杂着尘土簌簌而落。
灰尘散尽,四个遒劲有力的古篆,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颅骨的内壁之上。
“剑心昭昭,不欺暗室。”
林昭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彻底凝滞。
这笔迹,他绝不会认错。
它曾无数次出现在父亲的书房,出现在他童年临摹的字帖上。
这是父亲的亲笔!
这具尸骨,并非什么天玄宗弟子,而是林家失踪多年的守陵老仆!
他竟在临死之前,以自己的头骨为纸,以无上毅力用指甲或随身尖锐之物,刻下了这句代表林家剑道精神的祖训,作为最后的证言。
一股炽热的悲愤从胸腔直冲头顶,林昭捧着头骨的手微微颤抖。
原来,父亲的剑招并非异端,而是被人窃取、篡改,并用以屠杀同门,再嫁祸于他!
“烧了它!”
一声冰冷的断喝自井口传来,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谢无衣的身影逆光而立,如同地狱的判官。
他单手结印,一堵由幽蓝色火焰组成的墙壁轰然落下,瞬间封死了整个井口。
那不是凡火,而是九转阴火,专烧神魂,隔绝生机。
井底的温度骤然升高,空气都开始扭曲。
“林昭,你若想林家满门存活,就亲手毁掉这块骨头!”谢无衣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否则,清玄门上下,会让你全族为这块骨头陪葬!”
林昭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摇曳的阴火,直视着井口的男人。
他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愤怒或恐惧,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慢慢地将那柄断剑,深深地插入身旁尸骨堆间的石缝之中。
“你说,我是封口人……”他低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被阴火封闭的井底,“可我爹的仆人,用自己的骨头写字,就是为了让后人看见。”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猛地将自身精血逼入插入石缝的断剑之中!
“嗡——”
一声前所未有的剑鸣,自地脉深处轰然爆发!
共鸣外显!
井壁上那些嵌入多年的碎铁、断刃,像是受到了君王的召唤,瞬间齐齐震颤。
数十道凌厉无匹的剑意虚影从井壁上浮现,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裹挟着百年的冤屈与怒火,冲天而起!
那堵幽蓝色的九转阴火墙,在这股纯粹而决绝的剑意冲击下,竟被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谢无衣脸色一变,被这股磅礴的力量逼得连退数步,险些从井口边缘跌落。
他稳住身形,眼神阴冷地盯着下方那个浴血的身影,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护的不是真相,是足以毁灭一切的仇恨。”
林昭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他撕开胸口的衣襟,露出精壮的胸膛。
他毫不犹豫地拿起那块从不离身的寒心铁片,在谢无衣惊骇的目光中,猛地将其按入自己的心口!
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襟,剧痛让他的身体剧烈颤抖,但他眼中的光芒却愈发明亮。
他以心头精血为墨,以那柄饱饮鲜血的断剑为笔,在那具属于父亲忠仆的颅骨另一侧,一笔一划,刻下了另外四个字。
“血脉为证。”
当最后一划完成,他指尖的金纹仿佛活了过来,顺着他的血液流入骨缝之中。
刹那间,那两行原本黯淡的刻痕,竟同时泛起一层淡淡的金色微光,神圣而庄严。
与此同时,一个冰冷的机械音在他脑海中轰鸣响起:“共鸣外显完成,剑脉记忆初步固化。新任务发布:七日之内,将‘证骨’呈于清玄门祖堂之上。任务成功,剑脉记忆将彻底融合;任务失败,血脉共鸣将退化至初始状态,前功尽弃。”
林昭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了,这才是林家血脉真正的考验。
祖先留下的传承,从来都不是为了藏匿某个秘密,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有后人将其堂堂正正地揭示于天下!
“嘿……嘿嘿……”角落里的独眼蛙人发出一阵低沉而诡异的笑声,“你以为,这就完了吗?小家伙,清玄门的祖堂……那地底下,才埋着真正完整的铁卷。可是,百年来,又有谁敢去挖自家的祖坟呢?”
林昭没有理会他的话,小心翼翼地将那具泛着微光的颅骨用布包好,紧紧抱在怀中,转身便欲借着剑意冲开的缺口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直沉默的阿烬,却从凌乱的尸骨堆中,拾起了一枚小小的、已经生出铜绿的铃铛。
那铃铛的样式,林昭再熟悉不过——正是苏青棠幼时一直佩戴在腕上的那枚。
他的指尖猛地一颤,那冰冷的铜铃仿佛还带着一丝遥远的体温。
耳边,似乎又传来了那对双生女儿银铃般的笑声,在阴森的井底,显得那么不真实,又那么令人心碎。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井口之上,当剑意爆发逼退谢无衣的那一刻,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灰影,已悄然退去。
那人被称为“灰袍子”,是天玄宗最神秘的暗堂执事。
他宽大的袖中,一枚用于传递密令的玉简上,一行小字已经悄然录入,并瞬间传回了宗门深处。
“谢无衣失手,目标执念已成。启动‘清玄灭口’预案。”
林昭抱着证骨,带着阿烬,终于从井底跃出。
井外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井底的死气,却吹不散他心头的迷雾和杀意。
他抬头望向远方,清玄门的方向灯火通明,一如既往地道貌岸然。
而更远处的南方,是京城的方向,那里有他必须回去的地方。
他将那枚冰冷的铜铃也一并收入怀中,贴着温热的证骨。
前路已然明了,却也布满了前所未见的荆棘与杀机。
七天,他只有七天时间。
这不仅仅是为父正名,为忠仆昭雪,更是为了那些被掩埋在黑暗中的一切真相。
他低头看了一眼掌心,那里被断剑划破的伤口依旧血肉模糊,隐隐作痛,像是在无声地催促着他。
夜色渐深,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地平线的尽头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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