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在荒草中绽开的赤莲,花瓣薄如蝉翼,脉络间流淌着与林昭心口溢出的黑血别无二致的暗色。
它在风中摇曳,仿佛一个无声的坐标,一个由生命和诅咒共同浇灌出的路标。
老驼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朵莲花,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咕哝,像是被沙砾磨过:“血脉显化……反噬加剧了。那口井里的封印,你娘用血肉填了十七年,如今她残魂归位,那份重担,便一分不少地压回了你身上。”
林昭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背上的苏青梨轻如鸿毛,手里的苏青棠却重逾千斤。
他能感觉到,每走一步,心口那道由金纹炸裂开的伤口就更深一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撕扯他的心脏。
他体内的血液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变得粘稠、冰冷,唯有流出体外时,才会诡异地“活”过来,催生出那不祥的赤莲。
“西境矿坑……”林昭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锈铁在摩擦,“有多远?”
“快马三日,我们步行,至少要五日。”老驼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而这,还是在没有玄灵卫追捕的情况下。你召唤你娘残魂的动静太大,那冲天的金光,恐怕半个北境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们现在就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正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话音未落,远处的地平线上,几点微弱的火光一闪而过,像是夜行的鬼火。
“是斥候。”老驼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他将那块刻着“林氏婉容”的残碑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慰藉,“走官道是自寻死路,我们得钻林子,走黑水沼。”
黑水沼,一片连当地猎户都闻之色变的绝地。
那里毒瘴弥漫,沼泽遍布,据说踏错一步,就会被地下的泥潭瞬间吞噬,连骨头都剩不下。
林昭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调整了一下背负苏青梨的姿势,将苏青棠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一言不发地转向了那片漆黑的密林。
对他而言,前路是沼泽还是刀山,早已没有区别。
五日期限,就像悬在头顶的铡刀,随时都会落下。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刀锋落下之前,跑到终点。
林中的路比想象中更加难行。
腐烂的落叶下隐藏着致命的陷阱,头顶的枝桠间,不时有毒虫滴落。
苏青棠毕竟年幼,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小脸已是一片苍白。
林昭停下脚步,蹲下身:“棠儿,到哥哥背上来。”
苏青棠摇了摇头,固执地指着自己的脚:“哥,我能走。娘说,林家的孩子,脚下踩的不是路,是责任。”她顿了顿,抬起头,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照亮她异常明亮的眼睛,“而且,我好像……能听到他们的歌声了。”
“什么歌声?”林昭心中一凛。
“就是老驼爷爷哼过的那个调子……《守心谣》。”苏青棠侧耳倾听,神情专注而又带着一丝迷茫,“很轻,很远,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他们在唱‘心如磐石,身似尘埃。守此一寸,九死不悔’。”
老驼猛地停住脚步,震惊地看着苏青棠:“你……你能听到?”
这首《守心谣》,并非什么广为流传的歌谣,而是林家九代守陵人之间口耳相传的秘语。
每一句歌词,都对应着一处地宫的阵法节点。
寻常人听了只觉苍凉,唯有身负林家血脉,或是与守陵人有极深羁绊之人,才能在靠近墓穴时,感知到那弥留于天地间的精神回响。
“她能听到,是因为她和青梨一样,在林家堡的火场里,被你母亲的血浸染过。”老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激动,“她们虽然没有继承金纹,却继承了林家血脉的另一份特质——‘共情’。能够聆听亡魂的执念。快,棠儿,你仔细听,那歌声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苏青棠闭上眼睛,小小的身子在夜风中微微颤抖,片刻后,她猛地睁开眼,指向西南方向:“那边!歌声里……有好多好多人的哭声,他们好疼,好冷……”
林昭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他不再犹豫,一把将苏青棠也背到身上,两个女孩的重量让他本就因反噬而虚弱的身体一个踉跄,但他很快站稳了,双腿如同灌了铅,却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苏青棠所指的方向走去。
老驼看着他摇摇欲坠却又挺拔如松的背影,眼眶一热,连忙跟了上去。
他知道,林昭正在用自己的意志,对抗着血脉的崩溃。
他们跋涉了一夜,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终于走出了密林。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片巨大无比的盆地,整个盆地都被挖空了,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型矿坑。
矿坑的边缘,堆积着山一般的黑色矿石和废土,而在矿坑的中央,矗立着一座由无数人骨堆砌而成的京观,惨白得刺眼。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硫磺和血腥味,挥之不去。
“这里就是黑石矿。”老驼的声音无比沉重,“当年,为了修建玄灵卫的要塞,数万名奴工被强征至此,日夜劳作。工程结束之日,为了保守要塞的秘密,监工们引爆了矿道,将所有活着的奴工,连同那些因劳累而死的同伴,一同活埋在了这万丈深渊之下。”
他指着那座骨山:“第四墓的守陵人,就是这数万奴工的怨魂。他们并非林氏族人,却因守护着同一片土地,被你母亲以秘法引为同调,自愿成为守陵的一环。他们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共同的代号——‘磐石’。”
苏青梨在林昭的背上悠悠转醒,她看着那座骨山,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泪水:“哥哥……我听见他们在问……家在哪里……”
林昭将两个妹妹轻轻放下,一步步走向那座白骨京观。
越是靠近,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悲鸣就越是清晰。
他仿佛能看到,无数衣衫褴褛的身影在黑暗的矿道中挥动着锄头,他们的眼神麻木而空洞,口中却无意识地哼唱着那首悲凉的歌。
《守心谣》。
那不是希望之歌,而是他们唯一的精神寄托。
他们守护的,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龙脉,而是心中仅存的,对“回家”二字的执念。
林昭走到骨山前,签到界面上的第六个光点已经亮得如同一个小太阳,剧烈地闪烁着,仿佛在催促,在呐喊。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唤醒他们,需要的不是祭品,不是仪式,而是认同。
他缓缓伸出右手,那只因为召唤母亲残魂而变得伤痕累累的手,毫不犹豫地按在了冰冷的白骨之上。
接着,他曲起双膝,对着这数万无名枯骨,对着这群被遗忘的“磐石”,重重地跪了下去。
“我叫林昭,林氏婉容之子。”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矿坑中,“我回家了。”
“我来……带你们回家。”
话音落下,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了白骨山上。
那殷红中带着暗金的血液,仿佛拥有生命一般,迅速渗入骨骼的缝隙之中。
他闭上眼,将脑海中那段由苏青棠听来的,残缺不全的《守心谣》旋律,与此刻心中翻涌的悲愤、愧疚、以及那份沉重的承诺,融为一体。
“心如磐石……身似尘埃……”
他开口唱了,声音沙哑,不成曲调,却带着一股撼动人心的力量。
“守此一寸……九死不悔……”
随着他的歌声,整座白骨京观开始轻微地震动起来。
那些堆叠的骸骨缝隙间,开始冒出一缕缕微弱的白气,那是被禁锢了不知多少年的魂魄。
老驼和两个女孩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苏青棠更是捂住了嘴,泪水从指缝间涌出,因为她听到了,那地底深处传来的,不再是单一的歌声,而是成千上万个声音汇聚而成的合唱!
那歌声不再悲凉,反而充满了力量,充满了被承认后的释然与决绝。
矿坑的地面开始剧烈晃动,仿佛地底有什么庞然大物即将苏醒。
林昭胸口的金纹伤口处,黑血如泉涌,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挺直了跪立的脊梁,将歌声唱得愈发高亢。
他是在用自己的血脉,自己的生命,与这数万亡魂共鸣,告诉他们——你们的守护,我收到了。
你们的牺牲,我记住了。
就在这时,一道凌厉的破空之声从矿坑上方传来,快得如同电光石火!
“小心!”老驼怒吼一声,手中的拐杖猛地顿地,一道土墙拔地而起。
一支黑色的羽箭精准地穿透土墙,擦着林昭的耳边飞过,深深地钉在他面前的白骨之上。
箭羽嗡嗡作响,一股阴冷至极的气息瞬间扩散开来,竟强行打断了亡魂与林昭之间的共鸣。
那成千上万的歌声,戛然而止。
林昭猛地抬头,只见矿坑边缘,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排黑甲骑士。
他们坐下的战马通体漆黑,毫无杂色,骑士的面甲遮蔽了容貌,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为首一人,手中握着一张巨大的黑色长弓,弓身之上,雕刻着一只狰狞的玄鸟。
玄灵卫!
“总算找到了,林家的余孽。”为首的骑士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九幽之下传来,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奉指挥使大人之命,取你项上人头,以及……林氏地宫的全貌。”
他的目光,越过林昭,贪婪地望向那正在发生异变的白骨京观。
林昭缓缓站起身,擦去嘴角的血迹。
血脉反噬的剧痛和被打断仪式的愤怒,让他的双眼泛起骇人的红光。
他抽出腰间的双剑,剑锋在晨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意。
“想要我的头?”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却比恶鬼还要狰狞,“那就自己……下来拿!”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