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破庙中的风仿佛都带着呜咽。
林昭没有回应那句颤抖的问询，只是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将苏青棠和苏青梨的面容刻进骨血。
那是他失落了十几年的亲情，如今就在眼前，却像隔着一道由黑血与诅咒构成的深渊。
他怕自己一伸手，触碰到的不是温热的亲情，而是会将她们一同拖入地狱的冰冷锁链。
老驼叹了口气，将那截即将燃尽的守陵香小心翼翼地收起，仿佛那不是香，而是一段脆弱的记忆。
他沙哑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天亮就走，往南。此地不宜久留，你们血脉相认，气机交感，那座京城废墟下的东西，怕是已经有所感应了。”
苏青梨点了点头，她那只残缺的手掌依旧贴在地面，脸色比月光还要苍白几分。
“哥哥，”她轻声说，声音细弱得像风中残烛，“井底的心跳，平静了。但……它像是在蓄力，等待着什么。”
等待。
林昭胸口的金纹灼痛，他知道它在等待什么。
不是等待他去复仇，而是等待一个完整的家。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终于对上苏青棠那双清澈又悲悯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这一夜无人再眠。
次日天色未明，一行四人便踏上了南下之路。
为了避开朝廷的眼线和那些潜藏在暗处的仇家，老驼选择了一条异常偏僻崎岖的古道。
这条路早已被世人遗忘，淹没在荒草与荆棘之中，寻常商旅绝不会踏足。
气氛与之前截然不同。
苏青棠不再像从前那样，亦步亦趋地跟在林昭身后，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仰慕与依赖。
她现在走在他的身侧，脚步坚定，眉宇间虽有疲惫，却多了一份无法言说的坚韧。
那是知晓了身世，背负起宿命后，一夜之间长成的模样。
林昭依旧走在最前面，身影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劈开前方的障碍。
但他周身的气息却比以往更加冰冷，更加疏离。
他会习惯性地为她们探路，会不动声色地将水囊递过去，却刻意避免任何不必要的触碰。
每一次苏青棠无意间碰到他的手臂，他都会像被火燎了一般，极快地收回，那细微的动作里，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他在怕。
怕自己身上那与生俱来的疯狂，怕那流淌在血脉里的诅咒，会污染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行至第三日午后，天空阴沉，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
他们在一处废弃的驿站暂歇。
驿站的屋顶破了几个大洞，冷风夹着雨丝灌进来，吹得篝火忽明忽暗。
“哥哥，你……这些年，过得好吗？”苏青棠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
她看着林昭沉默的侧脸，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刻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戾气。
她无法想象，当年那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孩子，是如何从那场滔天火海中活下来，又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林昭的身体僵了一下。
好吗？
他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在尸山血海中挣扎求生，为了一个发霉的馒头与野狗搏斗，被仇家追杀得如丧家之犬，每一次濒死之际，胸口金纹都会爆发出毁灭一切的力量，让他活下来，也让他离“人”越来越远。
他不想说，一个字都不想。那些黑暗，不该由她们来承担。
“还好。”他言简意赅，声音听不出情绪。
然而，一直安静地蜷缩在角落的苏青梨却忽然抬起头，她那双空洞的眼眶仿佛能洞悉人心。
“哥哥，你很痛。”她用陈述的语气说道，“你的心，一直在流血。”
林昭猛地转头看她，眼中血丝毕现。
苏青梨却没有退缩，她慢慢地朝他挪过来，伸出那只完好的手，小心翼翼地，似乎是想要触碰他，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最后只是轻轻地放在他身旁的地面上。
“娘说，棠梨并蒂，血脉同心。你痛，我们也能感觉到。”
苏青棠也靠了过来，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披在了林昭的身上。
他的衣服早已被雨水打湿，冰冷地贴在身上。
斗篷带着她的体温，那一点点温暖，却像一根针，狠狠刺进林昭的心脏。
他闭上眼，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
原来，他所谓的保护，所谓的疏离，在血脉相连的共鸣面前，不过是个可笑的谎言。
她们什么都知道。
“断嗣祠，”老驼在这时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温情，他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凝重，“守墓人是林家旁支的庶女，名叫林疏影。当年她私自誊抄了林家一部禁术的残页，被族中长老发现，依族规，当处以极刑。但她也是个惊才绝艳的女子，对地脉之术颇有研究。林家灭门时，朝廷的人找到了她，以她全家性命为要挟，逼她引动地脉，封锁了林家祖地的生机。”
老驼顿了顿，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枯枝，火光映得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邃。
“事后，她追悔莫及。但她也知道，自己已是林家的罪人，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先祖。于是，她没有自尽，而是自囚于那座为她而建的‘断嗣祠’下，以自己的三千青丝为绳，缠住地脉，强行留住了一线生机。她说，她在等，等一个身负林家血脉的人，来取走她的命，也取走她守护了三十年的东西。”
“用头发缠住地脉……”苏青棠喃喃自语，脸色瞬间煞白，她捂住心口，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我……我好像看到了……好多头发，像黑色的水草，在地底……好冷……”
林昭立刻扶住她，一股精纯的玄气渡入她的体内，稳住她险些涣散的神魂。
“别去想！”他低喝道。
“没用的，”老驼摇头，“越是靠近，血脉的共鸣就越强。她会不断地被拖入那位守墓人的‘心印’里，感受她三十年来的悔恨、孤独与绝望。这比林夫人的‘心印’更危险，因为林夫人的心印是爱，而这位的，是纯粹的痛苦。”
一行人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打残瓦的滴答声，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又行了两日，南境潮湿而压抑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里的草木都带着一股腐败的气息，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仿佛永远不会放晴。
他们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苏青棠的状态越来越差，她时常会陷入短暂的失神，嘴里念叨着一些支离破碎的词句。
“……不该看……那不是我该看的东西……”“……对不起……我对不起主家……”“……为什么……不杀了我……”
那是林疏影三十年来日日夜夜折磨着自己的心声。
这天傍晚，他们终于抵达了一片荒芜的山谷。
谷中雾气缭绕，能见度极低，连鸟兽的踪迹都寻不到一个，死寂得可怕。
“就在下面了。”老驼指着谷底深处，那里被浓雾笼罩，什么也看不清。
林昭停下脚步，他胸口的玉佩，自从进入这片山谷后，就变得冰凉刺骨，再无半点温热。
那股寒意，仿佛要将他血脉里的金纹都冻结。
他望向身侧的苏青棠，她双目紧闭，浑身不住地颤抖，即便有他的玄气护持，依旧被那股强大的怨念侵蚀得痛苦不堪。
忽然，一直沉默的苏青梨抓住了他的衣角，她的嘴唇哆嗦着，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让林昭如坠冰窟的话。
“哥哥……她……她知道我们来了。她在笑……她说……终于……可以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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