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废墟唯一的主题。
月光像一层薄薄的霜,覆盖着断壁残垣,让每一块碎石都透着刺骨的凉意。
老驼盘坐的身影,如同一座即将风化的石雕,与这片死地融为一体。
他的呼吸细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被夜风吹散。
他枯槁的手掌猛然下压,那根陪伴他不知多少岁月的拐杖,竟深深刺入坚硬的冻土之中。
杖头在月光下折射出幽暗的光,上面雕刻的两个古字——“守心”,此刻仿佛有了生命,正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尘封的过往。
“九墓归位,地脉已稳。”老驼的声音嘶哑而空洞,像从地底深处传来,“真正的剑阵,就在这口枯井的最深处,与地脉相连。它需要一个引子,一个承志者,以心为引,血为祭,魂为锁。”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在林昭的心上。
他站在不远处,身形被阴影拉得细长,脸上是一片嘲讽的冰霜:“活路?我林家九代先祖,九座石碑,哪一座不是以死守护?你现在告诉我,这里面还有活路?”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这所谓的希望,听起来比绝望更加伤人。
老驼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竟映出了林昭母亲林婉容的影子。
“你娘……在你出生前,就预料到了这一天。”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最后的气力,“她说:‘若有一日,我的血脉中出现双生,且玉佩合心,便可用她们与生俱来的异能,替承志者……承祭。’”
林昭只觉得一道天雷在脑海中炸开,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他猛地转过头,视线像两把利剑,直直射向不远处的苏青棠和苏青梨。
苏青棠的脸色在月光下白得透明,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清明。
她显然已经听懂了老驼的话,轻轻握住妹妹冰凉的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姐姐的净化之力,可以洗涤剑阵的戾气。妹妹的通感之能,可以感知地脉的流向。我们两个人的力量合在一起,便是‘玄灵双生阵’,可以代替你进入井底,引动剑阵,完成封印。”
“不行!”林昭的怒吼撕裂了夜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我绝不允许!阴魂术的反噬何其霸道,你们会被那三万六千柄守陵剑的怨念撕成碎片!会死!”
“可你去,就一定能活吗?”苏青梨虚弱地靠在姐姐的肩上,嘴角却勾起一抹凄美的笑意。
她的手掌轻轻贴在地面,仿佛能感受到来自地底深处的脉动,“林昭……你的心跳……我能感觉到,它比这井底的地脉还要缓慢、冰冷。”
林昭如遭重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他的耳孔和鼻腔中缓缓渗出,在月光下呈现出不祥的乌黑色。
他下意识地抬手抹去,指尖触及的,却是蚀骨的寒意。
胸口那块温养多年的龙凤玉佩,此刻竟变得滚烫,一道道裂纹般的金光在表面游走,最终汇聚成两个触目惊心的血色小字:
七日。
那不是倒计时,而是他生命最后的刻度。
夜更深了。
林昭独自一人坐在枯井边,井口像一只凝视着夜空的巨兽之眼,深不见底。
他摊开自己那只曾经被废掉、如今布满金色裂纹的右手,手掌中,一股微弱但暴戾的力量正在蠢蠢欲动。
他想试试,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用自己这残破的身躯,去引动那座沉睡的剑阵。
就在他准备将手探入井口的瞬间,一件带着体温的衣衫轻轻披在了他的肩上。
林昭身体一僵,回头便看到了苏青棠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睛。
“夜里凉。”她说着,不由分说地抓住林昭那只布满金纹的手臂,将一张画着繁复符文的净化符,小心翼翼地缠了上去,“你不该一个人扛下所有的命运。”
苏青梨也走了过来,安静地靠在姐姐的肩头。
她学着林昭的样子,将自己那只同样受过伤、尚未完全愈合的残掌贴在冰冷的井沿上,轻声说:“我小时候,阿嬷常常告诉我……守心,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
井水如镜,倒映出三人的身影。
林昭看着水中的自己,面目狰狞,脸上的金色纹路如同囚笼的栅栏,将他困在其中。
而他身边的两个女孩,却像是这黑暗中唯一的光。
他喉结滚动,许久,才发出一声近乎听不见的低语:“我怕……我怕一旦我不在了,你们会像风中的蒲公英,被吹散了,再也找不回来。”
苏青棠的眼圈瞬间红了,她上前一步,从身后紧紧抱住了林昭。
她的拥抱很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和力量全部传递给他。
“可如果你去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我们才是真的……没有家了。”
林昭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颗比井底还冰冷的心,似乎被这个拥抱捂热了一丝。
晨曦的第一缕光刺破黑暗时,老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在弥留之际,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根插在土里的“守心”拐杖,推到了林昭的面前。
“剑阵……可以启动,但林家的心碑,不可再以血脉损毁……”他的声音微弱如风,“守住她们……才是……守住林家真正的根……”
话音落,生机绝。
林昭双膝跪地,双手颤抖地捧起那根冰冷的拐杖,如同捧起一块沉重的墓碑。
他将额头抵在杖头的“守心”二字上,无声地流下两行血泪。
就在此刻,异变陡生!
轰鸣声自地底深处传来,仿佛有万千巨兽正在苏醒。
以枯井为中心,整个林家废墟都开始剧烈震动。
埋藏于地下的九座先祖之墓,竟在同一时间绽放出冲天的光柱,九道光柱在半空中交汇,最后如天河倒灌,悉数涌入枯井之中!
井底,一道恢弘无匹的剑阵虚影缓缓浮现,光芒穿透了层层地脉,照亮了整片天空。
三万六千柄形态各异的古剑悬浮于虚空之中,剑尖齐齐指向阵眼,剑身上流淌着无尽的怨念与杀伐之气。
那是一个等待了千年的祭坛,只待一个拥有林家血脉的人,以身赴死,用鲜血与灵魂,将它彻底点燃。
林昭胸口的玉佩光芒大盛,最后的铭文在其上灼然浮现,字字泣血:
祭者归位,万魂开道。
那仿佛是来自血脉深处,来自九代先祖的最后敕令,不容违抗。
林昭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看那惊天动地的剑阵,也没有再看那深不见底的枯井。
他背对着那宿命的漩涡,将手中的“守心”拐杖,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深深地插入了脚下的土地。
“娘,阿阮,老驼……”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对脚下这片土地,也像是在对冥冥中的英灵诉说,“你们的名字,已经刻回了人间。这一回,我不做祭品。”
话音未落,他猛然转身,在那漫天金光和剑气呼啸中,一把抱起了身体虚弱的苏青梨,另一只手紧紧牵住了苏青棠。
他没有丝毫犹豫,大步流星地朝着废墟之外走去。
在他身后,井口的金光暴涨到了极致,几乎要将天地吞噬。
然而,预想中的血祭并未发生。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悠远而悲怆的歌声,自地底深处缓缓升起。
那是《守心谣》,却不再是一个人的低吟,而是由成千上万个声音汇聚而成的合唱,如万千亡魂在齐声歌唱,送别最后的守陵人。
风起,云涌。
废墟之上,那九座代表着九代牺牲的残破石碑,在歌声中寸寸碎裂,化为齑粉,随风而逝。
而在它们崩塌的地方,一抹抹鲜嫩的新芽,竟顽强地破开了焦土,迎着晨光,舒展开来。
与此同时,林昭的意识深处,那片沉寂已久的签到光幕,悄然亮起。
前九个已经黯淡的光点代表着九座祖坟,而此刻,一个全新的、前所未有的第十个光点,在遥远的方向,骤然浮现。
它指向云海之上,一座巍峨的仙门祖殿。
一行全新的任务字体,在光幕上缓缓凝聚成型:
新任务:重建守心碑,立于天下。
林昭的脚步没有停下。
他知道,当他选择转身的那一刻,他背弃的,是一个家族延续千年的宿命;而他选择的,是一条无人走过的、更加艰难的道路。
从守陵人到立碑者,这不仅是身份的转变,更是命运的抗争。
前路,是未知的迷雾。身后,是终结的过往。
天光大亮,废墟的轮廓在身后逐渐变得模糊。
那悠远的歌声也渐渐消散在风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三人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林昭的眼神不再有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不再是任何人的祭品,也不再被任何宿命所束缚。
从今天起,他只是他自己,是苏青棠和苏青梨的依靠。
然而,这片天地,真的会轻易放过一个胆敢违抗天命、打碎规则的人吗?
那座沉寂的剑阵,那些被暂时安抚的亡魂,以及那个位于清玄门祖殿的第十个光点,它们所代表的,究竟是新生,还是一个更大、更恐怖的牢笼?
没有人知道答案。
风从远方的山峦吹来,带着清晨的湿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道蕴玄音。
世界的棋盘,似乎才刚刚为他展开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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