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顺着冰冷的石碑渗入骨髓,苏青梨的膝盖早已麻木,唯有掌心与地面相接之处,传来一阵阵灼痛。
那痛感提醒着她,自己还活着,而她正用这残存的生命,去点燃一束早已失去生机的枯草。
那不是凡火。
幽蓝色的火苗自干枯的守心草末端燃起,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被晨雾的湿气吞没,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执拗,一寸寸舔舐上无名碑冰冷的碑角。
火焰没有温度,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火光映在苏青梨毫无血色的脸上,那双曾经盛满星辰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灰烬。
“哥哥,”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清晰无比地顺着她掌心下的地脉,传遍了这片土地之下的每一处角落,“你说过,这碑不是用来镇压亡魂的,是用来让亲人辨认回家的路。可如果……连亲人都不再回头,这碑立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地脉深处,一股无形的波动猛然炸开。
无名碑的碑面上,那由无数金色名字汇聚而成的纹路,像是被投入滚油的活物,骤然剧烈地抽搐起来。
盘踞于碑心的林昭残魂,如遭九天神雷劈中。
他没有实体,本该无知无觉,可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痛,却从魂魄最深处撕裂开来。
那不是刀劈斧砍的痛,不是烈火焚身的痛,而是一种被整个世界,被自己用生命守护的至亲之人,亲手“放弃”的,深入骨髓的撕裂感。
那火焰烧的不是石碑,也不是他的残魂,而是他赖以存在的根基——那些他还未来得及告别的人,对他的“执念”。
剧痛之中,尘封的记忆如决堤的江河,裹挟着无可抵挡的力量,倒灌进他混乱的意识。
他看见母亲弥留之际,那只伸向他却最终无力垂落的手,指尖还残留着为他缝补衣物的温度。
他听见父亲将他用力推入幽暗密道时,那一声在身后炸响的嘶吼:“活下去!为林家……活下去!”
他看到老驼,那个永远佝偻着背的老仆,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杖,如一尊石雕般守在密道门口,最终在冲天火光中,背影燃尽,化为灰烬。
还有苏青棠……那个清冷的女子,在他濒死之际,指尖一次次亮起微光,不惜耗损自身修为,一次次将他即将离散的心脉强行稳住。
她的眼神,冷静而坚定,仿佛在说:你不准死。
一幕幕,一声声,都曾是他执剑复仇的动力。
他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洗刷林家的冤屈,为了让那些逝去的亡魂得以安息。
可直到此刻,被苏青梨用生命点燃的“绝情”之火灼烧时,他才恍然惊觉。
他最恐惧的,从来都不是死亡。他早已死过一次。
他最怕的,是她们都还清晰地记得他,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记得他许下的每一个承诺,而他,却被永远禁锢在这冰冷的石碑里,再也无法给予任何回应。
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比魂飞魄散更加折磨。
他若继续执着于“林昭”这个名字,执着于复仇,便会永世被困于碑心,成为这万千英魂名录中,新添的一缕怨气。
他若放手……
放手,又会怎样?
他不知道。
但那从魂魄深处传来的撕裂感,却在疯狂地告诉他,再不选择,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碑角的幽蓝火苗,随着苏青梨生命力的流逝,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愈发妖异。
她本就苍白的嘴唇,此刻已然发青,身体摇摇欲坠,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依旧用最后的力气,维持着跪坐的姿势,掌心死死贴着地面。
她不是真的要毁掉这座碑,毁掉哥哥最后的栖身之所。
她是在逼他,用一种最惨烈的方式,逼他做出选择。
就像当年,他用血淋淋的真相,逼着不愿醒来的自己,去面对整个世界的崩塌。
“姐姐说,她还记得你在望江楼顶对她说‘别怕’的那天,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头发。”苏青梨的眼角,一滴滚烫的泪水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蒸发成一缕白烟。
她的声音愈发虚弱,却也愈发决绝。
“可我呢?哥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你倒在我面前时,浑身是血,一句话都没有说。你若不肯回来,不肯做出选择,那我就烧了这块碑,断了这地脉的念想。让所有人都忘了你,也忘了这里曾有过一块无名碑。”
“从此,世上再无林昭。”
最后四个字落下,整片大地仿佛都为之一颤。
轰鸣声自地脉深处响起,远方那十二处遗址守护的灯火,在同一时刻剧烈摇曳,明暗不定,仿佛万千民众心中关于英雄的记忆,也在这句话的撼动下,开始动摇、模糊。
碑面上,那由千百名字拼凑而成的林昭身影,震荡得几乎要溃散开来。
他感知到了一股巨大的恐慌,那是被彻底遗忘的恐惧。
他猛地抬起那只由金色光纹组成的手,似乎想要伸出碑面,去扑灭那朵要命的火焰。
然而,手抬至半空,却又僵硬地停住。
他在挣扎,在痛苦,但更深处,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正在觉醒。
就在这时,林昭残魂的最深处,在那片由无数记忆碎片构成的混沌之中,一丝微不可察的金光,忽然从老驼那根遗杖所化的印记上升起。
那不是力量,而是一段被他忽略了太久的回响。
他听见了老驼在他儿时,于灯下为他讲述家族历史时,那苍老而温和的低语:“少爷,我们守心一族,不为复仇而生。仇恨会蒙蔽双眼,会让人变成自己最憎恶的模样。守心者……记得。”
记得。
不是记住仇恨,而是记住那些值得守护的人,和她们眼中的光。
紧接着,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签到系统最初浮现时,那行冰冷又死板的文字,再一次清晰地出现在他的意识里:
“主线任务:保护苏青棠、苏青梨。”
保护……他一直以为,是保护她们的性命,不让她们重蹈前世的覆辙。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
他要保护的,不仅仅是她们的生命,更是她们“记住的权利”。
记住过往的美好,记住亲人的温暖,记住那些哪怕在最黑暗的岁月里,也未曾熄灭的希望。
他若执着于“林昭”之名,执着于自己的仇恨与不甘,他便依旧是那个被命运束缚的囚徒,甚至会成为她们新的枷锁。
他若放下“我”,将自己融入这地脉,融入这万千英魂的记忆之中,只留下一个属于“我们”的意志……或许,他才能成为那盏永远不会熄灭,默默守护着她们的灯。
想通此节,所有的痛苦、挣扎、不甘,于瞬间烟消云散。
林昭终于松开了那份让他滞留于此的执念。
碑面上,那道剧烈震荡的人影缓缓舒展开来,那只停在半空的手,也温柔地放下。
紧接着,整道身影轻轻一颤,溃散成亿万点纯粹的金色光尘,化作一道前所未有的清澈光流,悄无声息地脱离了石碑的束缚,沉入脚下奔腾不息的地脉深处。
那不是回归虚无,而是一种托付。
他将“林昭”还给了过去,将自己,托付给了这片土地和所有铭记他的人。
幽蓝色的火焰,在同一时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温柔地掐断,骤然熄灭。
支撑着苏青梨的最后一丝力气也随之抽空,她身体一软,向后瘫倒在地。
力竭的眩晕中,她模糊的视线却死死锁定着前方的石碑。
只见碑面上,金光如水波般缓缓流转,那数不清的金色名字,不再拼凑任何人的身影,而是开始了重新的排列、组合。
最终,它们在石碑正中央,凝聚成了三个崭新而有力的大字——
我在听。
一阵微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吹散了萦绕不散的晨雾。
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无字木牌,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了苏青梨的掌心。
木牌温润,触手生温。
一行淡淡的小字,如水墨入画般,在牌面上缓缓浮现:
“你烧不掉我,因为我已不在碑里。”
苏青梨怔怔地看着那行字,又抬头看了看碑上那三个字,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断裂。
她再也抑制不住,蜷缩在地上,将那块木牌紧紧抱在怀里,放声大哭。
泪水如决堤的洪水,冲刷着悲伤,也冲刷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而在无人能感知的地脉深处,林昭的意识如一捧星火,沉入了那条由万千记忆汇成的奔流暗河,静静流淌。
他不再是谁的影子,也不再是谁必须背负的执念。
他是听者,是守者。
是这片土地上,每一声呼唤“你还记得谁”时,最温柔的回音。
也就在此时,千里之外,戒备森严的皇宫地底深处,一处不为人知的密室中,十二个代表着遗址的光斑正平稳地闪烁着。
而在它们环绕的中心,第十三个从未亮起过的、代表着禁忌的光斑,忽然极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仿佛在回应着地脉中那个新生的意志。
下一章,该轮到他们,被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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