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春天的风,总带着点怯生生的暖意,绕过青砖灰瓦的檐角时,会卷起几缕药圃里特有的草木香。芍药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着的半朵白菊——那是去年陈茗亭帮她修改的花样,他说菊花的瓣角该更舒展些,才像经了霜的风骨。
目光落处,药圃边缘的瓦松开得正盛。这东西往年只在屋顶瓦缝里蜷着,灰绿的叶片攒成小团,像被人遗忘的纽扣。今年开春时,陈茗亭不知从哪移了些到圃边的石台上,说瓦松耐旱,不用费心照料。谁想几场春雨过,竟抽出了细细的花茎,顶端缀满了蓝紫色的小花。
那些花小得可怜,指甲盖大的花瓣薄如蝉翼,凑在一起却成了气候。风过时,一丛丛、一簇簇地摇晃,真像打翻了的染缸,泼出半亩温柔的蓝紫色海洋。
陈茗亭正蹲在石台前浇水。他穿了件月白的棉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手里的铜壶嘴很细,水流出来时像根银线,他小心翼翼地绕着花茎浇下去,生怕溅湿了花瓣。有朵开得太盛的花垂下来,几乎要碰到他手背,他便停了动作,指尖轻轻拂过那花瓣,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琉璃。
芍药忽然想起去年秋天。那时她染了风寒,咳得直不起腰,陈茗亭守在床边煎药。药香漫了满室,他拿着竹箸搅动药汁,眉头皱得很紧,说这味川贝太燥,得再加片麦冬中和。那时他的指尖也是这样动的,却带着几分焦灼,哪有此刻半分的温柔。
“你看,”芍药忍不住开口,声音被风揉得软乎乎的,“它们长得真好。”
陈茗亭回过头,阳光恰好落在他眉骨上,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笑了笑,眼底像落了星子:“是你去年冬天总念叨,说想看点不一样的花。”
芍药愣了愣,才想起去年雪天,她裹着厚棉袄在廊下看雪,随口说药圃里都是些苦叽叽的药草,开的花也素净,要是能有片热闹些的颜色就好了。那时他正低头碾药,石臼里的苍术发出沙沙的响,她还以为他没听见。
“原来你记着。”她轻声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温温的。
陈茗亭已经浇完了水,提着铜壶走过来,在她身边的竹凳上坐下。他递过一个小竹篮,里面放着几颗蜜饯梅:“刚从镇上药铺的老掌柜那讨的,你尝尝。”
芍药捏起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滋味漫开,恰好压下了药圃里若有似无的苦气。她看着他指尖沾的泥土,那上面还带着点蓝紫色的花粉——想来是刚才拂花瓣时沾上的。
“瓦松的花能入药吗?”她问。
“能是能,”陈茗亭用帕子擦着手,“不过性味甘平,没什么大用处。”他顿了顿,补充道,“留着看花就好。”
风又起了,吹得瓦松花簌簌地响。芍药忽然发现,那些蓝紫色的小花里,竟藏着些细碎的金黄花蕊。就像陈茗亭这人,平日里话少,性子又执拗,谁能想到他会在石台上种满无用的花,会记得她随口说的一句话,会在给花浇水时,露出那样柔软的神情。
“陈茗亭,”她忽然倾过身,凑近他耳边,“明年我们在屋顶也种些瓦松吧?”
他的耳尖微微泛红,像被花染上了颜色。他没立刻回答,只是抬手,替她拂去落在肩头的一片花瓣。那花瓣带着清浅的香气,混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缠缠绕绕地漫开来。
“好,”他说,声音里带着笑意,“等秋天收了药,我就搬梯子上去种。”
瓦松花还在摇晃,蓝紫色的浪涛里,仿佛能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芍药看着陈茗亭重新蹲回石台边,这次他没再浇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花,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和。她忽然觉得,这药圃里的花,苦也好,甜也好,只要身边有这个人,便都是好的。
廊下的竹椅还带着阳光的温度,芍药往后靠了靠,闭上眼。风里有瓦松的花香,有远处田埂的麦香,还有陈茗亭身上的药香,缠成了线,将这个春天,密密实实地缝进了记忆里。
廊下的竹椅还带着阳光的温度,芍药往后靠了靠,闭上眼。风里有瓦松的花香,有远处田埂的麦香,还有陈茗亭身上的药香,缠成了线,将这个春天,密密实实地缝进了记忆里。
竹椅的缝隙里卡着片去年的枯叶,被她后背压得沙沙响。这声音让她想起小时候,外婆坐在老槐树下纳鞋底,针线穿过厚布时也是这样的轻响。那时她总爱趴在外婆膝头,看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布面上投下跳动的光斑,像一群乱跑的金甲虫。
“在想什么?”陈茗亭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带着点刚起身时的微哑。
芍药睁开眼,看见他手里拿着件薄披风。方才他蹲在石台边看了许久的花,不知何时已站起身。风里的暖意毕竟掺着料峭,他大概是怕她着凉。
“在想外婆。”她仰头看他,披风已被轻轻搭在肩头,带着他身上的气息,“她以前总说,花草是最记情的,你对它好一分,它便多开一分。”
陈茗亭在她身边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竹凳的边缘。他不常提起自己的过往,芍药只知道他年少时曾在太医院待过,后来不知为何回了这小镇,守着这间药铺过活。但他听人说话时总是很专注,目光落在她脸上,像在研读一味珍稀的药材,认真得让人心安。
“你外婆说得对。”他忽然开口,“就像这瓦松,去年在屋顶时半死不活,移到这里不过数月,便开得这样热闹。”他顿了顿,看向药圃,“其实草木和人一样,得有个安心的地方。”
芍药的心轻轻颤了一下。她想起三年前刚到这小镇时的模样,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药铺门口,看着“陈记药铺”那块褪了色的木匾,连声音都在发颤。那时她刚失去外婆,走投无路,是陈茗亭沉默地给她开了门,说铺子里缺个帮忙抓药的,管吃管住。
这三年,他从不多问她的来历,却会在她切药切到手时,默默递过创可贴;会在她夜里看书时,悄悄点上一盏更亮的油灯;会在她随口说想吃镇上的桂花糕时,第二日清晨的餐桌上便多了一碟。
就像此刻,他没说什么温情的话,却让她忽然明白,原来这三年,她早已把这里当成了安心的地方。
“陈茗亭,”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你当初……为什么要回小镇?”
他沉默了片刻,指尖的动作停了。风卷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藏着的一枚小小的银质药碾子挂坠。那是她去年生辰时送他的,他竟一直戴着。
“太医院里的药,太苦了。”他缓缓道,目光望向远处的青山,“那里的药材都按规矩炮制,分毫不差,可煎出来的药,总少了点人气。”
芍药没再追问。她大概能懂,就像她外婆熬的药,总爱在药汤里加颗蜜枣,说苦中带甜,才是人生的滋味。而陈茗亭,大概是想在这小镇上,熬出一碗有人气的药。
日头渐渐偏西,瓦松花的颜色好像更深了些,蓝紫色里晕出点暮色的灰,倒更像一片沉静的海了。陈茗亭起身去收晒在竹匾里的药材,当归、黄芪、枸杞……那些平日里带着苦味的东西,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
芍药也站起身,帮着把竹匾往屋里搬。经过石台时,她忍不住伸手碰了碰瓦松的花瓣,真的像蝉翼一样薄,指尖沾了点蓝紫色的粉末,带着清浅的香。
“这花谢了之后,会结籽吗?”她问。
“会。”陈茗亭正搬着最后一个竹匾,闻言回头,“等籽熟了,我们收起来,明年春天,就能种得更多。”
“种满整个药圃吗?”
“如果你喜欢。”他看着她,眼底的笑意比夕阳还暖,“也可以种到后园的墙头上,种到窗台上,种到你看得见的任何地方。”
芍药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胀胀的。她忽然想起外婆临终前说的话,外婆说,人这一辈子,就像草木,总要找到一片适合自己的土壤,才能扎根,才能开花。
她想,她大概是找到了。
晚饭是简单的二菜一汤,青菜是后园种的,鸡蛋是隔壁阿婆送的,汤里飘着几朵刚摘的菊花。陈茗亭话不多,却总记得把她爱吃的炒笋夹到她碗里。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蛙鸣虫唱此起彼伏。芍药收拾碗筷时,看见陈茗亭坐在灯下翻药书,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他手边放着个小瓷碟,里面盛着白天摘的几朵瓦松花,大概是想做成书签。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没有惊心动魄,没有波澜壮阔,却像瓦松花一样,小小的,密密的,凑在一起,便成了一片温柔的海。
夜深时,芍药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风里似乎还带着瓦松的花香,丝丝缕缕,缠缠绕绕。她想起白天陈茗亭指尖拂过花瓣的温柔,想起他说“种到你看得见的任何地方”,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她想,明年春天,瓦松花开得会更盛吧。到那时,她要和陈茗亭一起,把花籽撒遍每个角落,让整个小镇,都浸在这片蓝紫色的温柔里。
而她和他的故事,也会像这瓦松一样,在时光里扎根,发芽,然后,开出满世界的花。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