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汁滴在供词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
知县盯着那黑点看了半晌,终于咬着牙在联名状上画了押。
……
日头已斜斜坠向西方,傍晚的县衙后院里,一股勾人馋虫的饭菜香正袅袅飘散。
沈青梧那不算大的小院,此刻已被挤得满满当当。
“大人,酒来咯!”王二拎着两壶烧酒,脚步轻快地跨进门来,脸上满是兴冲冲的笑意。
周明和阿吉紧随其后,手里还捧着刚买来的蜜饯与茯苓饼。
沈青梧披着件玄色对襟斗篷,缓步从屋里走了出来,声音平和,“都坐吧。”
王二等人闻言,都迟疑了片刻。周明嗫嚅着,声音细弱:“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吧。”
沈青梧挑了挑眉,眼底漾起几分戏谑:“你们大人我做的事,哪样是合规矩的?”
话音刚落,阿吉已拊掌大笑起来:“沈大人说得在理!你们一个个就是太迂腐,大人让坐,便坐便是!”
沈青梧轻笑一声:“今儿个咱们只图喝得尽兴,不用在乎那些虚礼。”
王二和周明对视一眼,终究还是带着几分忐忑坐下了。
酒过三巡,院子里的气氛渐渐热络起来,连空气都染上了几分醉意。
“往后跟着我,有功同赏,有罪我担。”沈青梧举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盐商案只是开始,这海陵城的浑水,咱们得一点点清。”
一群人里,数王二喝得最猛,此刻他脸涨得通红,猛地把酒碗往石桌上一磕,带着酒气嚷嚷:“大人去哪,小的就去哪!好多案子,我早就想翻了,就是没胆子!”
周明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劝道:“别喝了,你都说胡话了”。
王二却不管不顾,大力拍了拍周明的肩膀,醉醺醺道:“怕什么!你,你昨日整理卷宗时不还说,三年前海陵城闹饥荒,粮仓的粮食平白少了五千石,说不定就和那洋行有关……”
周明此刻脸都白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急声道:“你别说了!我还没把历年的账务理清楚,这种没定论的事,怎么能现在告诉大人!”
“嗝!”
阿吉打了个酒嗝,往嘴里塞了颗蜜饯,含混不清地接话:“王二说得对,说说怎么了?我表哥都知道,赵坤的船每个月都往淮津府送‘药材’,码头的力夫都不敢碰,说那东西碰了会烂手……”
沈青梧静静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话,眼底闪过一丝锐光,唇角的笑意却愈发深了。
她刚要开口说什么,门房举着封信急匆匆跑进来:“大人!望海楼送来的,说是给您的!”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小院霎时静了下来,几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望海楼——那可是江南文人雅士、达官贵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听说内里布置清雅绝伦,保密性更是极好,连楼里的舞姬都是百里挑一的绝色,只是消费高得吓人。
别说寻常小吏,就连他们这位知县大人,都从未踏进去过。
如今他们沈大人才来海陵城不过半月有余,竟然就有人给他送来了望海楼的邀约?
王二顿时来了精神,借着酒劲凑上前瞥了眼信封。
只见封面上印着朵白玉兰,说不出的雅致,连里头的信纸都是撒了金粉的洒金笺。
他的酒意顿时醒了大半,连忙别过头,不敢再看信里的内容。
沈青梧缓缓拆开信件,里面字迹娟秀却带着锋芒:“三日后巳时,望海楼二楼雅间,有漕运秘辛相告。另附页,或可为大人解惑。”
笺纸下还压着张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漕运路线图,在淮津府与海陵城交界的河段,赫然标着个小小的“洋”字,那正是洋行的标记。
沈青梧望着那张纸,忽然想起林砚秋的话。
看来,洋行背后的势力,比她预想的还要深。
“大人,怎么了?”王二见她脸色凝重,连忙开口问道。
沈青梧将信纸折好:“没什么。”她看向三人,“三日后,咱们去赴个约。”
王二和阿吉顿时瞪圆了眼睛,满脸期待:“大人,咱们是要去望海楼吗?”
沈青梧点了点头。
“真的?!”
阿吉手里的酒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拉大,往日里那点精明狡黠全没了,倒添了几分少年人的憨傻,“没想到我阿吉有朝一日也能去望海楼长见识!我表哥肯定得羡慕死我!回去我非好好跟他吹嘘吹嘘不可!”
周明在一旁推了推滑落的袖口,脸上带着几分拘谨的期待:“望海楼……听说那里的紫檀木桌椅都擦得能照见人影,连茶杯都是景德镇的细白瓷。”
王二拍了把他的后背,酒劲又涌上来些:“照见人影算什么?听说顶楼雅间能看见海,夜里还能瞅见漕运码头的灯笼连成串,像条火龙似的!”
沈青梧看着他们雀跃的模样,面上神色淡定,眼底却凝着层淡淡的思索。
她当然能猜到送来这份邀约的人是谁,她只是没想到,这位苏小姐来得竟会那么快。
“哐当”一声脆响打破了她的沉思。
阿吉蹲下去捡摔碎的酒碗,手指被瓷片划了道小口子,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咧着嘴笑:“明儿我得把那件新做的青布褂子找出来,总不能穿得灰头土脸去见世面。”
周明连忙从怀里摸出块干净帕子递过去:“先包上,别沾了灰。”
他又转向沈青梧,语气认真了些,“大人,望海楼来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咱们要不要先查查是谁递的信?”
沈青梧将信纸揣进斗篷内侧的暗袋,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不用查,我知道是谁。”
她抬眼望向院门外渐浓的暮色,县衙的灯笼已次第亮起,在青砖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晕。“这几日你们先把盐商案的后续理清楚,尤其是那些牵涉洋行的账目,一丝一毫都别放过。”
王二当即拍着胸脯:“大人放心!保证给您捋得清清楚楚!”
阿吉也凑过来,把包着伤口的帕子举得高高的:“我去码头再探探赵坤的底细,他那船‘药材’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我非得弄明白不可!”
沈青梧看着他们眼底的光,嘴角弯了弯:“都别急,稳住心神。三日后去望海楼,咱们既要长见识,更要带着脑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