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前，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风，在林间穿行，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诡异的对峙，配上背景的悲鸣。
乔峰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的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疯狂地交战。
一个声音告诉他：别信他！此人来路不明，手段诡异，必是妖言惑众，想图谋不轨！我乔峰顶天立地，岂能将性命，交予这等鬼神之说！
另一个声音却在嘶吼：信他！你快要死了！你甘心吗？雁门关的真相还未查明，阿朱的大仇还未得报，你就这么带着冤屈和遗憾死去吗？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这两股意志，比他体内的掌力和毒力，厮杀得还要惨烈。
他的脸色，忽青忽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
段誉在旁边看着，心都揪成了一团。他想开口劝说，却又不敢。他知道，这是乔峰自己的选择，任何外人的话，都可能起到反效果。
最终，陆渊打破了沉默。
“看来，乔帮主还在犹豫。”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便要走，“也罢。看来是我看错了人。原以为是头猛虎，没想到，却是一头被笼子关久了，连搏命的勇气都失去了的困兽。段公子，我们走吧。这酒，不喝也罢。”
“等等！”
乔峰几乎是下意识地，吼出了这两个字。
“猛虎”和“困兽”这两个词，像两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心上。
他可以死，但绝不能失去，作为一个英雄的，最后一丝勇气和尊严。
他抬起头，那双虎目之中，重新燃起了火焰。那是一种，赌上一切，向死而生的决绝。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我跟你赌！你要如何做？”
陆渊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微笑。
“很简单。”他指了指破庙里，那尊缺了半个脑袋的山神像，“进去，坐下。”
乔峰虽然心中疑窦丛生，但事已至此，他选择了相信。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体内的剧痛，转身走回庙中，在那尊破败的神像前，盘膝坐下。
段誉也跟着走了进去，好奇地看着陆渊，想知道他到底要用什么神仙手段。
陆渊没有理会他，只是走到乔峰面前，隔着三步远的距离站定。
“乔帮主，你现在，试着回想一下，你打出‘亢龙有悔’时的感觉。”陆渊开口道。
乔峰一愣，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与天下英雄血战时的情景。那一掌拍出，刚猛无俦，其势无悔，毁天灭地的力量，从掌心喷薄而出。
“感觉到了吗？那股力量，是不是至刚至阳，勇往直前，绝不后退？”陆渊问。
“是。”乔峰沉声回答。
“好。”陆渊点了点头，“现在，你再感受一下，你体内的毒。那股阴寒之气，是不是像一条毒蛇，阴险，狡诈，无孔不入，专门攻击你最脆弱的地方？”
乔-峰依言感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那毒素，正如陆渊所说，阴柔歹毒，与他的降龙掌力，截然相反。
“现在，问题来了。”陆渊的声音，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一往无前的军队，和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谁会赢？”
“自然是军队！”乔峰不假思索地回答。
“错了。”陆渊摇了摇头，“军队，目标太大，大开大合。毒蛇，却可以躲在任何一个角落，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你用掌力去冲击它，就像用一柄巨锤，去砸水里的一条泥鳅。力气花了无数，却根本打不中它。反而会把水搅浑，让它更容易隐藏。这就是你现在运功逼毒，反而更痛苦的原因。”
乔峰闻言，如遭雷击。
这个比喻，太过形象，太过精准！他瞬间就明白了自己问题的根源所在。他一直以来，都想用自己最擅长的，最刚猛的力量，去碾压敌人。却从未想过，对付某些敌人，这种方法，根本行不通。
“那……那该如何是好？”他第一次，用上了请教的语气。
“既然锤子砸不到，为何不换一种方法？”陆渊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容，“比如，用鱼饵，把它引出来？”
“鱼饵？”
“不错。你的降龙掌力，就是最好的鱼饵。”陆渊缓缓道来，“那三尸腐心散，乃是天下至阴至寒之毒。它最渴望的，就是至阳至刚的能量，来与它中和，壮大自身。所以，你不用去追它，你只需要，把你的掌力，变成一个‘陷阱’。”
“陷阱？”乔峰和段誉，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两人都听得入了神。
“收回你所有外放的，攻击性的掌力。”陆渊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引导性，“将它们，全部收拢，凝聚于你的丹田。不要去抵抗，不要去攻击，就让它在那里，静静地，像一个漩涡，一个黑洞。”
“然后，你要做的，是‘示敌以弱’。你要放开对心脉的守护，任由那股毒素，去侵蚀，去靠近你的丹田。当它以为你已经放弃抵抗，当它被那股至阳的能量所吸引，忍不住想要去吞噬的时候……”
陆渊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那就是，你收网的时候！”
“引蛇出洞，聚而歼之！”
这八个字，如同一道闪电，照亮了乔峰脑海中所有的迷雾！
他懂了！他彻底懂了！
这已经不是医理，而是一种，将兵法，将人心，将武学至理，完美融合在一起的，更高层次的“道”！
以自身为战场，以掌力为诱饵，以丹田为陷阱，诱杀那阴毒的敌人！
这种想法，匪夷所思，却又合情合理，堪称神来之笔！
“好……好一个‘引蛇出洞’！”乔峰忍不住大声赞叹，看着陆渊的眼神，已经从戒备，变成了由衷的敬佩和折服。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立刻按照陆渊所说，收敛心神，将体内四处冲撞的降龙掌力，缓缓地，向着丹田的位置收拢。
这个过程，极其痛苦。因为这等于，要他放弃对身体各处要害的守护，任由那阴寒的毒素，长驱直入。
豆大的汗珠，再次从他的额头渗出，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段誉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紧张地问：“陆先生，这……这样真的行吗？乔大哥他……他看起来很痛苦！”
“刮骨疗毒，岂有不痛之理？”陆渊淡淡道，“他若连这点痛苦都承受不住，那便不是乔峰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乔峰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那股青黑之色，几乎蔓延到了他的整个面庞。他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微弱。
段誉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甚至觉得，乔峰下一秒，就会断气。
就在这时，陆渊的眼睛，猛地一亮。
“就是现在！收！”
随着他一声低喝，盘膝而坐的乔峰，身体猛地一震！
他那原本沉寂的丹田，仿佛瞬间化作了一个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吸力！
那些已经侵入他心脉，甚至快要触及他脑部的阴寒毒素，就像是受到了某种致命的吸引，身不由己地，疯狂地，朝着那个漩涡倒卷而去！
“吼——！！！”
乔峰猛地仰起头，发出了一声震彻山林的，既痛苦又畅快的龙吟！
“噗！”
他张开嘴，喷出了一大口黑色的，散发着腥臭和寒气的淤血！
那口血，落在地上，竟将坚硬的石板，腐蚀出了一个个“滋滋”作响的小坑！
喷出这口血后，乔峰整个人的气势，截然不同了。
他脸上的青黑之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健康的红润。他那原本虚弱的呼吸，也变得悠长而有力。
他缓缓睁开眼睛，那双虎目之中，精光四射，比之全盛时期，竟犹有过之！
他感受着体内那股前所未有的，纯净而澎湃的内力，又看了看地上那滩黑血，再看看那个神情淡然的青衣道人。
“扑通”一声。
这位宁死不屈，傲骨铮铮的盖世英雄，竟对着陆渊，双膝跪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陆先生，大恩不言谢！”乔峰的声音，充满了真诚的感激与敬畏，“此番，不只是救命之恩，更是再造之恩！从今往后，我乔峰这条命，便是你的！但凡有任何差遣，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段誉在旁边，已经看得傻了。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乔峰，又看了看坦然受之的陆渊，只觉得眼前这一幕，是如此的和谐，又是如此的荒诞。
陆渊伸出手，虚扶了一下。
“起来吧。”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我说了，我救你，不是免费的。现在，该你付‘诊金’了。”
乔峰站起身，对着陆渊，郑重地一抱拳。
“先生想知道什么，乔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渊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悠远起来。
“那好。”
“就从，那个雨夜，杏子林外，你师父玄苦大师，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开始讲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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