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崖的雾气比想象中更浓。
清晨的阳光刚漫过崖顶,就被乳白色的雾霭吞了个干净,连带着空气都变得湿冷,吸进肺里像含着冰碴。石头推着板车站在崖边,望着脚下翻滚的浓雾,喉咙动了动:“这……这咋走?底下啥也看不见啊。”
板车的轱辘在崖边的碎石上磕了一下,发出细碎的响动,被雾气裹着,半天才能传到远处。阿花把秦老汉给的瓷瓶攥在手里,指尖沁出的汗把瓶身濡得发亮:“秦大爷说有毒瘴,得小心些。”她蹲下身,捡起块石子往雾里扔,听了半天,没听见落地的声响。
“这雾邪乎得很。”了尘往后缩了缩脚,僧袍下摆被风吹得贴在腿上,“我年轻时候听老和尚说,断魂崖的雾会吃人,进去了就找不着道,最后困在里头饿死。”
“师父你又瞎编。”豆芽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昨晚捡的半块咸菜干,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要是会吃人,村里的药农咋敢来?”
话虽如此,没人敢先迈脚。崖边的路只有三尺宽,外侧就是深不见底的雾海,内侧的石壁上长满了湿漉漉的青苔,踩上去哧溜打滑。石头把扁担横在胸前,眉头拧成个疙瘩:“要不……我先试试?”
“别乱来!”阿花拉住他,“毒瘴看不见摸不着,万一……”
“没事。”石头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他把扁担的一头往雾里探了探,竹制的扁担没入雾中,瞬间被染成了淡绿色,“你看,这雾真有毒!”
众人都吓了一跳。那淡绿色顺着扁担往上爬,速度不快,却看得人心头发紧。石头赶紧把扁担往石壁上蹭,绿痕蹭掉了些,却留下了斑驳的印子,像长了层霉。
“秦大爷给的解药……”了尘摸出那个小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清苦的药味飘出来,混着雾里的湿冷,倒生出点奇异的暖意,“说是能防瘴气,可咋用啊?”
“涂在身上?”豆芽凑过来闻了闻,皱着鼻子,“跟他昨晚熬的药汤一个味儿。”
阿花想了想,从板车上扯下块破布,倒了点解药在上面,往石头刚才被染绿的扁担上擦了擦。奇怪的是,那绿痕遇到药汁,竟然像雪遇了太阳似的化了,只留下淡淡的水渍。
“有用!”阿花眼睛一亮,“把解药涂在衣服上,说不定能挡毒瘴。”
四人赶紧分了药汁,往袖口、领口这些容易进风的地方抹。药汁凉丝丝的,带着股草木的清香,抹完之后,连呼吸都觉得顺畅了些。石头嫌麻烦,干脆把剩下的半瓶全倒在了自己的粗布褂子上,引得了尘直骂他“暴殄天物”。
“走了!”石头把扁担扛在肩上,另一头拄在地上,像根探路杖,“跟着我,踩我的脚印走。”
他的脚刚迈进雾里,就听见“吱呀”一声轻响,像是踩碎了什么脆东西。低头一看,是片枯黄的叶子,被雾泡得发胀,踩上去软乎乎的。石头心里发毛,却还是梗着脖子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得踏踏实实,生怕一脚踩空掉下去。
板车的轱辘在雾里碾过路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拖着似的,格外费力。阿花扶着车帮,眼睛死死盯着石头的脚印,不敢分神——雾太浓了,五尺开外就看不清人影,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师父,你跟紧点!”豆芽的声音在雾里飘着,有点发虚,“别掉队了。”
“知道知道。”了尘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点喘,“这雾里咋这么闷?跟在蒸笼里似的。”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石头突然停住脚步。他的扁担探出去,没触到硬实的路面,反而往下沉了沉,像是悬空了。“不对劲。”他压低声音,往旁边挪了挪脚,扁担再探,依旧是空的,“前面没路了。”
阿花心里一紧,凑过去一看,只见石头脚边的路断了,往下是更深的雾海,隐约能听见风声从底下传来,呜呜咽咽的,像是有人在哭。
“这咋办?”豆芽吓得抓住石头的衣角,“难道咱们走错了?”
了尘蹲在地上,用手摸着路面的碎石,突然喊了一声:“这边!你们看!”他指着左侧石壁下的一条缝隙,那缝隙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边缘长满了带刺的藤蔓,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有脚印!”
众人凑过去,果然看见缝隙里有几个模糊的脚印,像是刚踩过没多久,鞋底的纹路还清晰可见。石头用扁担拨开藤蔓,刺啦一声,藤蔓被扯断,露出里面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小道。
“只能从这过了。”石头把板车往旁边挪了挪,“车过不去,得有人留下看车,有人先过去探路。”
“我跟你去。”阿花说,“豆芽跟师父看车,我们去去就回。”
石头点点头,把扁担递给了尘:“师父,看好车,别让雾给吞了。”
了尘接过扁担,哭笑不得:“放心,我把扁担插在地上,雾来了就用它打。”
石头和阿花钻进小道时,藤蔓的刺刮在衣服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小道里更窄,石壁上渗着水珠,滴在头顶的石头上,叮咚作响,像是在数着他们的脚步。阿花走在后面,能闻到石头身上的药汁味,混着他身上的汗味,竟让人觉得踏实。
“慢点。”她拉住石头的衣角,“前面有块凸出来的石头。”
石头低头一看,果然有块拳头大的石头从石壁上凸出来,差点绊到他的脚。他用扁担把石头敲掉,碎石滚进雾里,没了声响。“这路是谁修的?跟狗洞似的。”
“说不定是药农走的近路。”阿花喘着气,“秦大爷说过,断魂崖这边有药田,他们肯定知道咋走。”
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眼前突然亮了起来。小道的尽头是片开阔的平台,平台中央长着棵老松树,树干歪歪扭扭的,枝桠上挂着些风干的药草,在雾里轻轻摇晃。
“到地方了!”石头松了口气,刚想喊,却被阿花捂住嘴。
阿花指了指松树后面,那里蹲着个黑影,正背对着他们,手里拿着把小铲子,在地上挖着什么。黑影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挖几下就停下来,侧耳听着周围的动静。
“是药农吗?”石头压低声音问。
阿花摇摇头,她看见那黑影腰里别着把短刀,和黑松林里遇到的疤脸汉子身上的刀一模一样。“是黑风寨的人!”
两人赶紧缩回身子,躲在石壁后面。只听那黑影嘟囔着:“妈的,秦老头说的药田在哪?再找不到,寨主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石头的拳头一下子攥紧了——原来秦老汉根本没说实话,他把黑风寨的人引到这儿来了!
阿花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别冲动。她从怀里掏出块碎石,瞄准黑影身边的药草扔了过去。石子落地,发出轻微的响动,黑影果然警觉地站起来,举着刀四处张望:“谁?谁在那儿?”
趁他分神的功夫,石头像头蛮牛似的冲了出去,一把按住他的后颈,往地上一掼。黑影猝不及防,被摔得七荤八素,手里的刀也掉了。
“说!你们寨主干啥来了?”石头的膝盖顶着他的背,压得他喘不过气。
黑影疼得直叫唤:“好汉饶命!我们寨主就是想来采点药,没别的意思!”
“采药?”阿花捡起地上的小铲子,铲头还沾着新鲜的泥土,“采什么药?”
“是……是‘还魂草’。”黑影哆哆嗦嗦地说,“听说这崖上有,能治百病……”
了尘常说的“还魂草”,其实就是普通的卷柏,遇水就活,哪能治百病?阿花心里明白了七八分——黑风寨肯定是听说了秦老汉的药田,想来抢药。
“秦老头在哪?”石头又问。
“不知道……我们跟他约好在这儿碰面,他没来……”
就在这时,平台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喊叫声:“二娃!找到没?”
黑影的脸一下子白了:“是……是我们寨主来了!”
石头和阿花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急。平台就这么大,根本没地方躲。阿花突然指着松树后面:“快!那边有个山洞!”
两人拽着黑影,连拖带拉地躲进山洞。山洞不大,刚能容下三个人,洞口被茂密的藤蔓挡着,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们刚藏好,就听见一群人涌进了平台,脚步声震得地面都在颤。
“妈的,二娃这兔崽子跑哪去了?”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带着股戾气,“找不到人,把这的药草全刨了!”
“寨主,你看这!”另一个声音喊着,“有血迹!”
石头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刚才摔黑影的时候,肯定蹭破了他的皮。他低头一看,黑影的额角果然在流血,正往地上滴。
阿花赶紧掏出块布,往黑影嘴里一塞,又按住他的头,不让他出声。外面的人还在吵吵嚷嚷,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在往山洞这边走。
“这边的藤蔓动过!”有人喊着,“肯定藏在里面!”
石头握紧了拳头,准备随时冲出去拼命。就在这时,平台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钟声,“哐哐哐”的,在雾里传得很远。
“不好!是村里的警钟!”外面的人慌了,“肯定是官府来了!快跑!”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平台上又恢复了安静。石头和阿花松了口气,瘫在山洞里直喘气。黑影也吓得浑身发抖,嘴里的布被他咬得湿漉漉的。
“这钟声……”阿花皱着眉,“谁敲的?”
石头突然一拍大腿:“是师父!他说过,乌龙寺的破钟能当警钟用,说不定他把板车的铃铛拆下来敲了!”
两人赶紧钻出山洞,往小道跑。刚跑出没几步,就看见了尘和豆芽站在小道口,了尘手里拿着个破铃铛,正使劲摇着,豆芽在旁边帮他喊:“官府来了!快跑啊!”
“师父!”石头喊着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尘,“你可吓死我了!”
了尘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拍着他的背:“轻点轻点……我这老骨头快被你勒散了。”
豆芽凑过来说:“我们听见平台那边吵,就想了这招,没想到还真管用!”
阿花看着他们,突然笑了。雾不知什么时候淡了些,阳光透过雾霭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的钟声还在隐隐约约地响着,像是在为他们送行。
“走吧。”她捡起地上的扁担,递给石头,“过了这断魂崖,就快到乌龙寺了。”
石头接过扁担,扛在肩上,脚步轻快了许多。板车的轱辘碾过平台的石子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是在哼一首欢快的歌。雾里的毒瘴好像散了,空气变得清新起来,带着松针和药草的香味。
走在最前面的石头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雾海:“你们看!那是不是乌龙寺的屋顶?”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雾海尽头,隐约露出一角青灰色的屋顶,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了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摸了摸光头,嘿嘿直笑:“是!是咱们的乌龙寺!快走吧,我琢磨着,灶台上的馒头该热好了。”
四人推着板车,朝着那角屋顶走去。断魂崖的雾渐渐散去,露出蜿蜒的山路,像条银带,系在青山之间。他们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投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晃晃悠悠的,像四个跳动的音符,谱着一首回家的歌。
没人知道,在他们身后的山洞里,那株被黑风寨惦记的“还魂草”正悄悄舒展叶片,沾着露水,在阳光下闪着光。就像这江湖里的恩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有回家的路,永远都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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