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信流传的第三日,夜色如墨,梁山泊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藏龙酒坊的后院,灯火被压得极低,映着三十多张饱经风霜的脸。
阮小二将一碗烈酒一饮而尽,酒碗重重砸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赤红着双眼,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兄弟们,再这么下去,梁山就不是咱们的梁山了!什么军政使,什么新规矩,咱们只认聚义厅的兄弟,只认晁天王!”
“没错!”老资格的头领宋万一拍大腿,须发皆张,“想当初,咱们跟着王伦哥哥,后来又推举晁天王,讲的是一个‘义’字。如今倒好,一个外来的宋江,巧言令色,把大伙儿的权都收了去,连天王的印信都敢夺。这哪是聚义,这是篡权!”
一番话,点燃了众人心中积压已久的愤懑与不安。
这些都是梁山最早的一批喽啰,他们怀念的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分高低贵贱的草莽岁月,而不是如今森严壁垒、令行禁止的军营。
“二哥,你说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一个喽啰豁然起身,拔出腰间的朴刀。
“对!闯他娘的政事厅,逼宋江交出大权,恢复聚义制!”
阮小二豁然站起,环视一圈,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凶光:“好!三更天,弟兄们抄家伙,跟我直扑政事厅!咱们不是要造反,咱们是要清君侧,还梁山一个公道!”
然而,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密谋的同时,一道黑影如狸猫般从酒坊屋顶悄然滑下,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
鼓上蚤时迁,早已将一字一句,悉数传入了宋江的耳中。
政事厅内,灯火通明。
宋江面沉如水,静静地听着时迁的禀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案上的一枚金印。
他没有暴怒,也没有惊慌,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哥哥,阮小二他们这是要反了!待我带一队人马,先去把他们拿下!”一旁的李逵早已按捺不住,黑脸上满是煞气。
宋江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看向一旁默然不语的豹子头林冲,缓缓开口:“林教头,你以为如何?”
林冲抱拳,声音低沉而有力:“军心不稳,非一日之寒。阮小二他们是念旧,更是怕失了根本。此事宜疏不宜堵,但若要立威,今夜是最好的时机。”
“好。”宋江眼中精光一闪,终于下令,“时迁,你继续监视。李逵,你立刻带前军封锁各寨通往政事厅的要道,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违令者,就地格杀!”
李逵闻言大喜,提起双斧,如旋风般冲了出去。
宋江又转向林冲:“林教头,你率左军精锐,在政事厅外围设伏,布下天罗地网。记住,只围不攻,等我号令。”
林冲目光一凝,重重点头:“遵军政使令!”
最后,宋江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抚琴的铁叫子乐和身上:“乐和,你到厅前高台之上,反复弹奏《忠令曲》。曲声不停,则万事安好。若我点燃烽火,你便将曲调转为最激昂的杀伐之音。记住,此曲名为‘违令者如风中叶,斩首不留阶’!”
乐和起身,抱琴一揖,神情肃穆:“小弟明白。”
夜,更深了。冷月悬空,寒风如刀。
三更的梆子声刚落,阮小二便带着三十余名心腹,手持利刃,借着夜色的掩护,直扑山顶的政事厅。
他们脚步压得很低,兵刃在衣下碰撞出压抑的死音。
每个人都坚信,他们是在为梁山的“正统”而战。
然而,当他们转过最后一道山坳,眼前的一幕却让所有人如坠冰窟。
政事厅前,火把通明,亮如白昼。
五军将士,甲胄鲜明,手持长枪,列成森然方阵,刀枪如林,寒光刺骨。
一股冰冷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让阮小二等人瞬间从头凉到脚。
方阵分开,豹子头林冲手持丈八蛇矛,缓步而出。
他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沉声道:“奉军政使令,在此查拿违令夜行、图谋不轨的逆令者。阮小二,你们可知罪?”
阮小二心脏狂跳,但事已至此,他把心一横,怒吼道:“林冲!你也是梁山的老人,怎甘心给宋江当走狗!我们不认什么军政使,我们只认晁天王!”
“天王?”
一声粗犷的嘲笑从侧翼传来,铁塔般的李逵猛然踏前一步,手中双板斧在火光下闪着嗜血的光芒,他咧开大嘴,声如奔雷:“哪个天王?是那个连自己的大印都保不住的天王吗!”
此话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阮小二等人的心上。
话音未落,高台之上,乐和的手指猛然拨动琴弦,铮铮之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三堆早已备好的烽火被轰然点燃,熊熊火焰冲天而起,将半边夜空映得血红——这是梁山最高警讯,内乱之号!
刹那间,政事厅四周的墙头上,无数身影涌现。
左军的弓弩手弯弓搭箭,密密麻麻的箭头在火光下泛着幽蓝的死光,齐刷刷地对准了场中动弹不得的三十余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阮小二等人脸色惨白,握着兵器的手不住颤抖。
他们知道,只要林冲一声令下,他们立刻就会被射成刺猬。
就在这剑拔弩张,生死一瞬之际,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划破了死寂。
“住手!都给老夫住手!都是自家兄弟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晁盖拄着一根拐杖,在几名亲兵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从人群后走来。
他面色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看着眼前对峙的双方,浑浊的眼中满是痛心与绝望。
看到晁盖,阮小二等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兵器散落一地。
他们放声大哭,哭声中充满了委屈、恐惧和迷茫。
“天王!我们……我们只是想让梁山变回原来的样子啊!”
晁盖老泪纵横,颤抖着手指着林冲,又指着李逵,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此时,政事厅的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宋江身着便服,神色平静地走了出来。
他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匣,一步步走到场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走到木匣前,缓缓将其打开。
匣中,静静地躺着一封用黄绸包裹的书信。
宋江取出黄绸信,高高举起,朗声道:“诸位兄弟,此信,便是前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青州知府王文德写给我的‘家书’原件。”
全场死寂。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宋江当众拆开了火漆,展开黄绸,一字一句地念道:“……今奉朝廷密令,遣汝为内应,待时机成熟,献上梁山众贼首级,则汝家小可保,汝亦可加官进爵……”
内容与传言一模一样!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然而,宋江念完,却将黄绸信纸翻了过来,露出了背面的几个小字。
他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雷:“此信,从头到尾,皆是我宋江,命人伪造!”
整个广场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所有人都懵了,包括林冲和李逵。
“我伪造此信,散布于山寨之内,只为试一试——”宋江的目光如利剑般扫过全场,从阮小二,到林冲,再到远处的晁盖,“试一试这梁山之上,人心,还信不信梁山?还认不认我们同舟共济的未来!”
晁盖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拐杖脱手而出,他不敢置信地指着宋江,声音颤抖:“你……你……你竟用兄弟们的性命来试探人心?”
“噗通!”
宋江双膝跪地,对着晁盖,对着所有兄弟,重重叩首。
他抬起头,眼中含泪,声音却无比坚定:“我非试兄弟之心,我是在试梁山之存亡!天王,各位兄弟,你们想一想!若无今日之试,这山寨之内,有多少人还念着旧制,有多少人还心怀叵测?一道伪令,便能搅动满山风雨。若他日官军兵临城下,一道真正的招安令,一道离间计,我们又该如何?是听天王号令,还是听我宋江调遣?是遵聚义厅的旧规,还是守军营的新法?若今日不立一令,明日梁山,便是自相残杀之日!”
一番话,振聋发聩,字字泣血。
阮小二等人呆住了,他们从未想过这些。
他们只知道眼前的规矩变了,却没想过不变的后果。
场中一片死寂。
突然,“呛啷”一声,林冲猛然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苍穹,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
他转身面向五军将士,声震四野:“我豹子头林冲,自今日起,军中只认一令——军政使令!”
“只认一令!”李逵将双斧狠狠一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只认一令!只认一令!只认一令!”
山呼海啸般的吼声从五军将士的胸膛中迸发出来,汇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
甲胄铿锵,刀枪林立,那股冲天的气势,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
阮小二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愧疚和释然。
他哽咽道:“宋江哥哥……我们……我们只是怕……怕没了梁山……”
宋江走上前,亲手将他扶起,拍了拍他肩上的尘土,温声道:“兄弟,我懂。但听我说,梁山,不在那面已经破了的‘聚义’旗上,也不在谁的印信里。梁山,在山下新开的万亩良田里,在将士们手中擦得锃亮的兵甲里,更在你们每一个人的心里,手里!”
说罢,他转身对乐和道:“烧了它。”
乐和会意,取过那封伪造的黄绸信,投入熊熊燃烧的烽火之中。
火光冲天,映亮了宋江决绝的脸。
他从怀中,又取出了一样东西——那面在三打祝家庄时被烧焦的,象征着草莽时代的“替天行道”聚义旗残布。
在所有人注视下,他将这块残布,也一同投入了火中。
“旧约已尽,新令当立。”
火光中,一个时代,化为灰烬。
次日清晨,薄雾未散。
晁盖的居所内,他将宋江单独召来。
一夜之间,这位昔日的梁山之主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
他颤抖着双手,从一个陈旧的木盒里,取出一枚铜印,上面刻着四个古朴的篆字——梁山泊主印。
这是他初上梁山时,由金圣手书生萧让所刻,是他权力的最初象征。
他将铜印推到宋江面前,声音低微得几乎听不见:“这印……给你。我……老了,也错了。只求你……留我一日三餐,容我在这梁山上,老死山中。”
宋江看着这枚承载了梁山过往的铜印,沉默了片刻。
他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放入自己带来的一个锦盒中。
然后,他从锦盒里取出另一枚早已备好的,由黄金打造的崭新大印,双手奉还给晁盖。
印上刻着八个大字:“梁山共主,永享尊荣。”
晁盖一愣,浑浊的眼中,终于流下两行清泪。
当夜,山巅之上,乐和奏响了全新的曲调,名为《新约成》。
曲终之时,一面象征着旧日议事规则的牛皮大鼓被付之一炬,山寨工匠连夜铸起一口新的铜钟,钟声浑厚,传遍了梁山的每一个角落。
宋江独自立于政事厅前,负手而立。
他望着山下,昔日分散各寨的零落灯火,如今已尽数归于军营,连成一片璀璨的光海,井然有序,宛如一条蛰伏的巨龙。
他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轻声自语:“棋已落定,该动一动这天下了。”
远处,左军校场上,林冲独自一人,迎风而立。
他默默擦拭着心爱的丈八蛇矛,目光穿越重重夜幕,遥遥望向那座繁华与权力的中心——东京汴梁。
他手中的长枪,在月光下,缓缓抬起,枪尖斜指苍穹,如一根蓄势待发的指针,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雷霆风暴。
夜尽天明,风波暂息,但梁山这架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却迎来了新的难题。
权柄一统,军心归一,接下来要面对的,便是最现实的生存与发展。
数万张嘴要吃饭,数万将士要操练,扩军备战,打造兵甲,哪一样都离不开海量的物资。
这一日,天光正好,政事厅内,刚刚结束了一场关于人事任免的会议。
宋江端坐主位,神色却不轻松,他轻轻叩了叩桌案,目光投向了阶下那个身材干瘦,面带精明之色的汉子。
“韩伯龙。”宋江的声音在安静的大厅内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山寨屯田已有数月,如今收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