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的夜风,吹得聚义厅外的“替天行道”杏黄旗猎猎作响。
这风,却吹不散杜迁心头的寒意。
李逵那黑铁塔般的身影,如今像一条忠犬,寸步不离地守在宋江帐前,那柄板斧磨得雪亮,映出的寒光,仿佛能直接劈开他的胸膛。
他被孤立了。
自从宋江“死而复生”,以雷霆手段收服李逵后,杜迁便发觉,自己这位梁山元老,正被无形的大网一点点绞紧。
过去那些与他称兄道弟的头领,如今见了他,眼神都多了几分闪躲。
不能坐以待毙!
趁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杜迁悄悄寻到正在磨斧的李逵。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蛊惑与急切:“铁牛兄弟,你当真信了他?那宋江分明是装死设局,一步步骗取你的信任,为的就是夺取晁盖哥哥的大权!你想想,他一个文弱书生,凭什么号令群雄?今日他能收服你,来日为了立威,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这头最不听话的猛虎!”
李逵磨斧的动作一顿。
他抬起头,只是沉默地盯着杜迁,既没有点头应允,也没有起身告发。
那沉默,比任何拒绝都更令人绝望。
杜迁心中一沉,知道策反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
他悻悻而归,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你不让我好过,我便搅了你这“及时雨”,让你变成一场空心雨!
他转身便钻进了主管钱粮的库房区域。
昏暗的油灯下,一个獐头鼠目的库房小吏正缩着脖子打盹。
杜迁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惊得他差点跳起来。
“杜、杜头领……”小吏看清来人,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慌什么!”杜迁从怀里摸出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子,塞进他手里,声音阴冷如蛇,“山寨开春要屯田,种子都入库了吧?你给我听着,在账本上做些手脚,就说鼠蚁猖獗,加上霉变损耗,报废三成。事成之后,还有重赏!”
小吏捏着冰凉的银子,手心却冒出热汗:“三、三成?这……这太多了,宋头领那里……”
“宋头领?”杜迁冷笑一声,“他一个舞文弄墨的,懂什么农事稼穑?等粮荒起来,人心惶惶,不用我们动手,晁盖哥哥第一个就要扒了他的皮!到时候,你就是头功!”
重赏和威胁之下,小吏最终咬牙点头。
他却不知,就在库房顶梁的阴影里,一双灵动的眼睛,正像猫儿一般,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待杜迁走后,时迁无声无息地滑下房梁,如一缕青烟般消失在夜色中。
片刻之后,山下朱贵经营的酒店密室里,时迁将一卷薄薄的账册副本交到朱贵手中。
“哥哥,这是按宋头领吩咐,我用鼠窃之技拓印的原始账本。杜迁那厮,果然动手了。”
朱贵接过账本,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一场大戏,即将开锣。
三日后,屯田司的例会在聚义厅召开。
各路管事头领齐聚一堂,气氛却有些异样的紧张。
宋江端坐于晁盖下首,神色平静,仿佛对暗流涌动一无所知。
“北仓的种子,清点得如何了?”宋江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那名被杜迁收买的库吏硬着头皮出列,躬身道:“回禀宋头领,都已清点完毕。只是……只是今年鼠患虫灾尤为厉害,加上春雨潮湿,新入库的八百石种子,损耗了近三成,如今只余五百六十石可用。”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三成损耗,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不少头领面露疑色,目光在库吏和杜迁之间游移。
杜迁见状,立刻起身帮腔,声色俱厉:“些许损耗,乃是常情!鼠虫所食,天灾霉变,岂能事事苛责于底下办事的兄弟?宋头领初掌庶务,怕是不知这山林间的难处!”
他这话,明着是为小吏开脱,暗里却是在指责宋江外行,不懂装懂。
然而,宋江脸上没有丝毫怒意,反而微微一笑。
他没有理会杜迁,只是将一本账册轻轻翻开,推到众人面前,修长的指尖点着其中一行墨迹,朗声道:“我这里的账本,记的却是北仓种子入库八百石,出库一千一百石。敢问这位管事,这凭空多出来的三百石,又是从何而来?莫非是梁山泊风水好,米袋里能自己生出米来?”
“什么?!”库吏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
他下意识地偷望了杜迁一眼,只见杜迁的脸色也瞬间变得煞白。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明明亲手做的假账,怎么到了宋江手里,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杜迁到底是老江湖,虽惊不乱,强自镇定道:“宋头领这是何意?定是你那账本誊抄有误!我这里才是原始账册,岂容你信口雌黄!”
“好一个原始账册。”宋江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他拍了拍手,对门外扬声道:“时迁,取我的‘新墨验账法’来。”
话音未落,时迁如鬼魅般闪身而入,手里捧着一个青瓷小碗,碗里是半碗清澈的药水。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走到桌前,用一支小刷子,蘸着药水,轻轻地刷在杜迁那本“原始账册”的数字上。
奇迹发生了!
原本平整的墨字,在药水浸润下,竟像是活了一般,微微地浮起,在纸面上形成了一层浅浅的凸起。
尤其是那些记录损耗的数字,其浮起的程度,明显比旁边的字迹要高得多,新旧痕迹,一目了然!
“这……这是妖法!”杜迁脸色惨变,指着宋江,声音都开始发颤。
宋江缓缓起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威严:“妖法?此法乃我当年在郓城县为押司时所创,专为清查积年旧案。凡是改动过的账目,新墨入纸未深,与陈年旧纸的吸水程度截然不同,一遇特制药水,便会原形毕露!杜迁,你当这梁山泊,还是那个可以任你偷鸡摸狗、无法无天的草莽窝子吗?”
一席话,掷地有声,震得整个聚义厅鸦雀无声。
宋江向前一步,气势逼人:“你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吗?三日前,北仓守夜的喽啰王四无故失踪,你可知道?”
杜迁心头狂跳,嘴上兀自强辩:“我……我怎会知道一个小小喽啰的去向!”
“是吗?”宋江冷笑,“今晨,我的人在芦苇荡里发现了他的尸身。而在他的怀中,找到了这个。”
朱贵适时上前,呈上一封被鲜血浸透的信件。
宋江将其展开,高高举起:“这封信,是你杜迁的亲笔!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许诺事成之后,分王四五百两白银,让他配合你私吞种子!人证、物证,俱在!”
信上那熟悉的字迹,如同一道催命符,彻底击垮了杜迁的心理防线。
他怪叫一声,猛地推开身前的桌案,转身就向厅外暴起欲逃!
然而,他刚冲到门口,两侧早已埋伏多时的弓手“唰”地一下涌出,数十张硬弓同时举起,冰冷的箭头齐齐对准了他,封死了所有退路。
就在这时,一声怒雷般的暴喝传来:“都住手!出了什么事!”
晁盖闻讯赶来,他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场面,又看到面如死灰的杜迁,脸色铁青,大步流星地走到宋江面前,怒声问道:“宋江兄弟!证据何在?可都确凿?”
宋江不卑不亢,将那本经过药水检验的账本、那碗尚未用尽的药水,以及那封血淋淋的书信,三样东西并排放在晁盖面前,平静地说道:“晁盖哥哥请看。一验墨,可知其账目作伪;二验血,可知其书信为真;三验人证,那名库吏就在当场,可问其是否受杜迁指使。若此三者皆为虚构,我宋江愿自缚双手,任凭哥哥发落!”
晁盖的目光在那三样证物上逐一扫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与杜迁虽无深交,却也是一同上山的元老。
但宋江摆出的证据链,环环相扣,天衣无缝,让他找不到任何可以辩驳的余地。
良久的沉默,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最终,晁盖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已是满眼杀气。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嘶哑而决绝:
“按山寨新规——贪墨军粮,谋害兄弟者,斩!”
两名彪形大汉立刻上前,将瘫软如泥的杜迁拖到厅外。
刀光一闪,血光迸现,一颗人头滚落在地。
当夜,宋江帐内。
“明日起,你便是我梁山泊的‘细作统领’,”宋江看着跪在身前的时迁,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专司一职,彻查内外勾结、虚报冒领之事。凡有异动,可直接向我汇报。”
“小人……遵命!”时迁激动得浑身发抖,重重叩首。
他知道,自己这身本事,终于找到了真正的主人。
帐外,月色如水。
李逵独自坐在石墩上,用一块破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他那两柄刚刚饮过血的板斧。
恰好,宋江的弟弟宋清端着一碗汤药路过。
李逵抬起头,瓮声瓮气地问道:“宋清兄弟,俺问你,我那哥哥……他当真懂这么多神神道道的东西?”
宋清看着帐内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兄长背影,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低声道:“铁牛哥哥有所不知。我兄长自幼便记忆超群,过目不忘,尤其对刑名账务一道,更是有天授之才……可是,可是如今,我……我倒有些怕他了。”
帐内,摇曳的烛光下,宋江抚摸着一卷不知从何而来的古旧残卷,上面依稀可见“铜雀台旧梦”几个字。
他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想当年在许都,我便是用此法,清查三公府库,不知揪出了多少国之硕鼠……今日在梁山,不过是重演一出旧戏罢了。”
杜迁伏诛后三日,山寨表面平静如水,仿佛那天的血腥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