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年四月初三,卯时三刻。箭亭草场的晨雾如同被硝烟浸透的棉絮,裹着铸铁箭镞特有的冷腥气,将十七架描金云纹箭靶洇成朦胧血影。费扬古将军膝头横陈着那张闻名朝野的铁胎弓,檀木弓身缠着浸透蜡油的黑牛皮,方才试射的余韵还在弓弦间震颤,惊得槐树枝头寒鸦扑棱棱四散。
伊桑阿俯身核对考册时,明黄缎面封皮下露出半截火漆印,尚未完全凝固的朱红色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光泽。他指尖拂过泛黄的宣纸,页角“大阿哥门生赫寿”的小楷墨迹犹湿,朱砂批注的指痕从“弓马娴熟”四字上斜劈而下,仿佛有人用朱砂笔重重戳过,在纸面留下暗红的凹陷。那鲜红的印记,宛如一滴凝固的血珠,在泛黄的纸页上格外醒目,暗示着这场宗试背后暗藏的玄机。
忽有冷风卷着碎叶掠过考册,伊桑阿下意识按住翻动的纸页,却见朱批的指痕在雾霭中恍若活物般扭曲。远处传来马嚼子的响动,他抬眼望去,太子胤礽的乌骓马正踏着晨雾而来。马蹄声在空旷的箭场上回荡,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伊桑阿的心上,让他不禁握紧了手中的考册。
胤礽的乌骓马停立在观礼台侧,鬃毛垂落的水珠顺着鞍鞯上的鎏金四爪蟒纹蜿蜒而下,在雾中若隐若现。他握着白玉扳指的指节骤然收紧,目光扫过场中,落在百步之外的大阿哥胤禔身上。
胤禔今日特意穿了玄色团龙纹箭袖,那是康熙二十六年随驾亲征时的旧物,暗纹织就的蟒龙蛰伏在衣摆,袖口磨白的边缘处,金线绣着象征皇子身份的玉蝉纹,随着张弓拉弦的动作泛起细碎的光。负责牵马的侍卫赫寿控缰的手势过于僵硬,青筋在苍白的手背上凸起,马鞭上缠着的红丝绦在风中猛然散开,露出缠绕其中的铜制箭镞模型,正是去年福建水师进贡的新型破甲箭样式。
赫寿慌忙伸手去掩,半幅泛黄的图纸却意外从袖中滑落。胤礽瞳孔骤缩,那图纸边角的火漆印,赫然是明珠府专属的玄色螭纹,而图纸上隐约勾勒的,分明是今日宗试箭靶的方位图。
卯初的曦光如金刃般劈开薄雾,斜斜刺向宗试校场。赫寿胯下那匹西域良驹突然昂首嘶鸣,油亮的鬃毛在晨风中狂舞,镶着鎏金云纹的马蹄铁与青砖地擦出刺啦声响,迸溅的火星惊得靶心灰雀扑棱棱四散。这平日温顺的坐骑此刻竟如遭雷殛,脖颈甩动如失控的绞盘,惊得赫寿慌乱伸手抓缰,怀中牛皮水囊“啪嗒”坠地,深褐色液体蛇形蔓延,那涂于靶心便能让箭矢留下异常深痕的作弊之物,此刻正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费扬古的铁靴重重碾过水囊,刺鼻的松脂混着铁锈味骤然炸开。老将军鹰目微眯,一把扯出赫寿怀中半露的羊皮纸。指尖拂过纸面时,暗藏的北斗七星暗纹在晨露中若隐若现。“好个‘天现祥瑞’的把戏!”他冷笑扯开水囊,将标注着靶心坐标的密语抖开,“这观星秘术,倒比福建水师的红衣大炮还精准!”赫寿额头上的冷汗大颗滚落,混着血珠滴在青砖上,在密语图上晕开一个个深色斑点。他拼命磕头,声音带着哭腔:“奴才该死!奴才是被人蛊惑!”
观礼台上,胤禔攥着鎏金座椅的指节骤然泛白。昨日雅齐布信誓旦旦的保证犹在耳畔,此刻精心设计的“天命之兆”却成了闹剧。他藏在箭袖下的手掌青筋暴起,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只能死死咬住后槽牙,任由冷汗浸透锦缎内衬。
胤礽手中的白玉扳指轻轻叩击扶手,清越的声响在死寂的校场中格外清晰。这位太子殿下摩挲着扳指上的螭龙纹,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赫侍卫这番苦心,莫不是想让大阿哥的箭术,借着福建水师的箭镞,直上青云?”话音未落,赫寿已如遭雷击般瘫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殷红的血珠顺着砖缝蜿蜒,与地面的“血墨“痕迹交织。胤禔突然起身,玄色箭袖带起一阵劲风,鎏金座椅被他撞得发出刺耳声响,打破了校场令人窒息的死寂。
康熙端坐在九龙金辇上,明黄朝服上的十二章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光。他冷冽的目光如淬了冰的利刃扫过,眼底翻涌的失望深不见底。胤禔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仿佛坠入千年寒潭。他绞尽脑汁设下这看似精妙的作弊之计,不过是想在宗试上一鸣惊人,重获皇阿玛青睐,谁料弄巧成拙,开场便折戟沉沙,沦为众人笑柄。远处宫墙上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却掩不住他喉间溢出的、压抑的呜咽。
胤禩端坐马背,玄色团鹤补服随着晨风轻摆,腰间玉佩与鞍鞯上的银饰相撞,发出细碎清响。他垂眸望向瘫倒在地的赫寿,眼底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冷意,随即抬手轻抚青骢马鬃,似在安抚受惊的坐骑,又似在平复心绪。当他再次抬眼时,目光已变得温润如春水,恭谨地看向九龙金辇方向,静候皇阿玛的发落。
此时忽闻破空锐响,他的门生庆泰不知何时已张弓搭箭。雕花紫檀弓拉开如满月,玄铁箭簇在日光下泛着森冷寒光。三箭离弦的刹那,破空声交织如龙吟,箭矢竟同时穿透靶心,将三层牛皮靶纸洞穿成整齐的梅花状。观礼台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叹,唯有胤禩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既不显倨傲,亦无半分谦卑不足,倒像是早已预见这般胜景。
赫寿被拖出校场的哀嚎尚未停歇,像一根绷断的弦在空气中震颤。胤礽踏着满地箭羽,玄色箭袖扫过沾满草屑的青砖,将手中鎏金嵌玉的测弦器重重压在庆泰的铁胎弓上。青铜仪器表面的饕餮纹泛起冷光,当他的指尖拂过紧绷的弓弦时,仪器内部的铜轮突然发出齿轮卡榫错位般的刺耳嗡鸣,刻着十二地支的指针,疯狂地撞向“三十七斤“刻度——这个数字已逾《军器律》规定的两倍有余,足够将寻常侍卫的腕骨生生勒断。
庆泰喉结滚动着吞咽唾沫,玄铁护腕与弓身相碰发出细碎声响。他握弓的右手不自觉后缩,却被胤礽眼疾手快扣住腕脉。太子冷笑一声,素白指尖抖开工部朱批的物资申领单,纸张在风中哗啦作响:“三月十七,武备院出库记录,三捆辽东鹿筋弦。”他突然扯断弓弦,琥珀色的鹿筋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赫寿用的舞弊弓弦,也是这个配方?”指甲划过弦尾凝结的蜡渍,“盛京进贡的松子蜡,整个京城只有八阿哥府的暖阁存着今年新货。”
观礼台的黄绸帐幔突然剧烈晃动,胤禩手中的象牙折扇“啪”地合拢。温润如玉的面容泛起霜色,他却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太子殿下明察秋毫,这定是底下人擅自调配。”话音未落,绣着金线螭纹的袖口已经扬起,“还不向太子殿下请罪?”
庆泰膝盖重重砸在青砖上,发出闷响。他弓着脊背作势磕头,额间尚未触地,余光却已偷偷瞥向胤禩。胤礽半垂的眼睑微微一动,将这电光火石间的眼神交汇尽数捕捉。胤禩负手而立,玄色衣摆随着穿堂风轻摆,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配合着悄然微抬的下颌,分明是在暗示庆泰守口如瓶。
这场景刺得胤礽太阳穴突突直跳,三年前刑部冤案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涌。那时胤禩也是这般袖手旁观,看着替罪羊被活活杖毙,自己却在御前涕泪横流地恳请宽赦,最终摘得“贤王”美名。此刻庆泰颤抖的肩膀、胤禩看似关切实则冰冷的眼神,与当年如出一辙,皆是弃子保帅的狠辣戏码。
乾清宫内鎏金屏风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康熙斜倚龙榻,听着粘杆处总管密报。他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那枚通体碧绿的翡翠扳指,玉色映得指节愈发苍白。“太子在庆泰弓弦上发现辽东松子蜡?”话音未落,殿内忽然响起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带着帝王特有的威压与玩味,“看来毓庆宫的粘杆处,比朕的还灵光。”
李德全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茶水在盏中泛起细小涟漪。他垂首屏息,不敢接话。皇帝的目光转而落在案上堆积如山的宗试考册上,朱笔在大阿哥胤禔的名字上反复圈画,墨迹层层晕染,最终在“舞弊”二字上重重划过,朱砂红得刺目。
“传旨。”康熙突然开口,声音不怒自威。李德全浑身一颤,手中茶盏险些跌落。“大阿哥失察,罚俸一年;八阿哥御下不严,罚俸半年。”字字如重锤,敲击在空旷的大殿内。
“那庆泰...”李德全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
康熙将朱批重重掷在龙案上,青玉镇纸与黄绢相撞发出闷响。他背着手在暖阁里踱步,玄色衮服下摆扫过青砖,惊起几缕浮沉在光柱里的尘埃。“着庆泰去守皇陵。”话音未落,案头烛火突然剧烈摇曳,映得他眼角皱纹里的阴影忽明忽暗,“让他在孝陵前,每日对着太祖太宗牌位,逐字逐句研习《军器律》。”
康熙指尖划过御案上墨迹,那里还留着庆泰在宗试时违规使用改良弓弩的密奏。明珠倒台后,朝中暗潮涌动,八阿哥府中新近往来的武备商人,大阿哥府里突然得势的旧部,都在这份密奏里露出蛛丝马迹。他摩挲着腰间的九龙白玉佩,“明珠虽死,其党羽借火器营旧部死灰复燃。庆泰箭术惊绝,所用箭矢却暗藏西洋三棱破甲镞。这等心思,不该用在宗室子弟身上。”
炉火噼啪炸开火星,康熙望着窗棂上渐渐西斜的月影。此刻将庆泰远调,既断了胤禩妄图借火器营旧部培植势力的念想,又给胤禔留了转圜余地。他提笔蘸墨,在朱批末尾重重勾下一笔。
酉初刻,毓庆宫东暖阁。沉水香混着血腥气在青砖地上洇开,索额图的龙头拐杖重重杵在辽东地图前,杖头和田玉与铜鹤炉相撞,发出清越的鸣响。这位三朝老臣盯着图上用朱砂圈出的西山矿场,浑浊的眼珠突然泛起冷光:“太子可看出,八爷这是要借明党之手,断我索党的左臂?”
胤礽握着测弦器的手指骤然收紧,青铜仪器在掌心发烫。三日前粘杆处从西山矿场带回的情报,此刻正铺在案头:矿场深处的洞窟里,数百民夫正在用辽东松木制作箭杆,而运送铜矿的车队,车辙印与多年前索府私铸铜钱的模具完全吻合。“索相是说,”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八爷用西山的松木制作舞弊弓弦,却在账册上留下大哥的印记?”
老相国转身时,袖口摆扫过香炉,火星溅起的瞬间,映亮他眼底的森冷:“殿下可还记得上个月福建水师的急报?”他用拐杖尖戳向地图上的泉州港,“庆泰的箭簇用的是红毛人的破甲工艺,据老臣所知明珠当年私藏的二十箱火器图纸,就藏在西山矿场的暗格里。”
胤礽猛然想起宗试现场,庆泰箭簇上的螺旋纹,那正是《红夷大炮图说》里记载的空气动力学设计。他抖开粘杆处绘的势力图,八阿哥的封地与西山矿场之间。“索相是说,”他忽然冷笑,“八爷借大哥的明党余部私造火器,却让皇阿玛以为是索党在私铸铜钱?”
索额图的拐杖重重砸在青砖上:“矿场运铜车的车辕,刻着索府的螭纹!”他从袖中抖出半片烧焦的账册,边缘的八瓣莲花印在火光下泛着妖异的红,“八爷这是要将私铸兵器的罪名,坐实到太子头上!”
殿外忽有暴雨砸在窗棂上,胤礽望着地图上重叠的八瓣莲花与螭纹标记,忽然想起庆泰被拖走时,袖口露出的西洋怀表链。“传令粘杆处,”他忽然起身,测弦器的青铜链条在腰间撞出脆响,“彻查胤禩府与红毛传教士的往来记录。”
索额图望着太子绷紧的脊背,忽然压低声音:“太子可知,大阿哥昨夜去过八贝勒府?”他用拐杖尖在地上划出西洋钟的模样,齿轮状的图案在青砖上若隐若现,“再过七日,便是钦天监推演星象的日子,八爷若借此生事...”话音未落,窗外惊雷炸响,雨丝顺着窗棂蜿蜒成血痕般的纹路。
戌时三刻,暴雨如注。四阿哥胤禛的青呢小轿从西山矿场疾驰而归,轿厢里的账册被雨水浸透,却挡不住上面的朱砂批注:每笔松木交易旁,都注着“转赠大阿哥”,而采买单的落款,赫然是八阿哥府的长史。
胤礽借烛光翻看,嘴角裂出一丝冷笑,“好个借花献佛。”他将账册投入炭盆,火星噼啪间,“大阿哥”三字被烧成焦黑,露出底下西洋数字编写的火器序列号。
赵兴全捧着锦盒进来,盒中躺着赫寿的玉蝉纹玉佩,蝉翼上的北斗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胤礽忽然抓起案头的测弦器用力掷出,青铜仪器撞在青砖上发出刺耳的轰鸣。他终于看清八阿哥的全盘布局:赫寿既是明党余孽的棋子,更是刺向大阿哥的利刃——玉蝉佩是明党旧部的信物,此刻却在赫寿身上,分明是八阿哥在坐实“大阿哥私通明党”的罪名。
胤礽望着窗外被暴雨冲刷的宫墙,忽然想起索额图的警告。他铺开舆图,用朱砂在西山矿场与八阿哥封地之间画了条红线,红线恰好穿过太子党控制的漕运码头。“赵兴全,”他忽然开口,“把西山账册的抄本,夹在给皇阿玛的河工折里。”这叠浸着雨水的账册,将成为皇阿玛制衡八阿哥的利刃。
五更的梆子声惊破雨幕,康熙的鎏金舆辇停在乾清宫后巷。积水在青砖上漫过三寸,四阿哥胤禛跪在水中,青衫下摆已被泡得发涨,却仍将西山矿场的账册举过头顶:“皇阿玛,这是儿臣在矿场暗格找到的。”
康熙的手指划过账册封面的水痕,忽然冷笑:“老八倒是聪明,知道用明党的北斗纹盖在自己的莲花印上。”他将账册翻至夹着西洋火器图纸的页面,红毛人的钢笔画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但他忘了,明珠当年私藏的火器,都刻着‘明’字暗记。”
李德全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烛芯爆裂的轻响里,皇帝的翡翠扳指在账册上敲出节奏:“老四,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
胤禛额头触地,雨水顺着发梢滴在账册边缘:“回皇阿玛,”他的声音闷在积水里,“西山矿场的铜料足够铸二十门红夷大炮,此事关涉国运,儿臣不敢妄言。”
康熙盯着儿子伏在水中的脊背,忽然想起三年前黄河决堤时,也是这个儿子默不作声地递上十七份河工图。“起来吧,”他将账册扔给李德全,“去把索额图叫来。”
舆辇内突然陷入死寂,唯有雨点击打轿顶的声响。胤禛起身时,瞥见帝王袍角的海水纹被雨水浸得发暗。“皇阿玛,”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怕惊碎雨幕,“儿臣在矿场还发现这个。”从袖中取出的铜制火镰。
康熙接过火镰的手指骤然收紧,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乾清宫的琉璃瓦在雨中泛着冷光:“传旨,”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着四阿哥接管西山矿场,八阿哥府长史…”顿了顿,目光落在火镰的暗纹上,“发往宁古塔,永世不得回京。”
李德全躬身退下时,听见舆辇内传来翡翠扳指相撞的轻响。康熙摩挲着火镰上的莲花纹,忽然想起太子今早折子末尾的螭纹暗语:“八爷的箭,既射向明党,也指向东宫。”他将火镰掷入积水,溅起的水花惊飞了檐下避雨的麻雀。
四阿哥垂手立在雨中,望着父亲舆辇消失在晨雾里,袖中的漕运图已被体温焐得发潮。他知道,皇阿玛这道旨意,既是斩断八阿哥的火器之路,也是在试探太子与索党的反应。雨丝渐疏,胤禛望着宫墙上映出的第一道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