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的喜轿在震耳欲聋的鼓乐与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被众人浩浩荡荡地迎进八贝勒府。参宴宾客、迎宾侍从、奏乐之人,如同潮水般尾随着喜轿涌入府内。云瑞悄然缩在人群最后,远远望见八贝勒身着一袭大红喜服,身姿挺拔如松,立于堂前,身旁侍从恭谨地平托着红丝缎面的櫜鞬。喜轿刚一停稳,八贝勒优雅的面容上便漾起笑意,他伸手从櫜鞬中取出弓箭。只听“嗖嗖”几声,三支系着大红丝带的箭羽如流星般划破长空,并排精准地没入轿前地面。刹那间,赞叹贺喜之声此起彼伏。云瑞早有耳闻,八贝勒的箭术在一众皇子中出类拔萃,今日这婚礼上的“三箭定乾坤”虽为虚射,可看那轿前的箭羽,他拉弓射箭的动作随意潇洒,箭出却平直如线,入土三分,丝毫不偏,精湛功底展露无遗。望着眼前这热闹非凡的场景,云瑞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多年前。那时,玉嫣入主东宫,太子大婚,虽也是奢华至极,但送亲礼的阵仗却远不及眼前这场。她清楚地记得,那是石氏一族倾尽全府之力才筹备好的嫁妆。想到此处,一丝惆怅悄然涌上心头。姐姐虽贵为太子妃,可父亲早逝,石氏一族走向衰落,似乎早已成为定局。
隐约察觉到身后有人,云瑞回首,竟是十三阿哥。他目光柔和地凝视着她,那双如黑曜石般的眸子,仿佛能看穿她心底所有的哀愁与思虑。云瑞顿了顿,率先开口问道:“你不去观礼,杵在这里做什么?”胤祥轻轻一笑,反问:“那你又为何在此?”不待她回答,便拉着她的手,灵巧地避开拥挤的人群,朝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
云瑞一脸茫然,任由他拉着自己穿梭在街巷间。穿过几条街道,拐了几个街角后,胤祥才渐渐放缓脚步,松开了她的手,只是慢条斯理地在街上走着。云瑞跟在身后,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远处,八贝勒府的鼓乐炮响依然清晰可闻,而眼前的街道却冷冷清清,行人寥寥无几,大多都被婚礼的热闹吸引过去了。胤祥自顾自地走着,偶尔回头确认她是否跟上,见她满脸疑惑,也不做任何解释。
云瑞沉住气,默默跟在后面。其实,在穿过两条街后,她就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今日他们以替惠妃挑选生辰礼物为由出宫,然而京城最繁华的正阳门外,就在几位贝勒立府的街口附近,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前门大街上,金银珠宝琳琅满目,各类美食堆积如山,酒榭歌楼中,人们欢呼酣饮,常常到日暮还不停歇,素有“六街三市皆珠玉”之称。若真要为惠妃娘娘挑选礼物,在贝勒府旁边就足够挑选半日。可十三阿哥却舍近求远,显然另有目的。
又前行了一阵,街道愈发冷清。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终于在一个隐蔽的拐角处,云瑞看到一辆朴素的马车。一个容貌清秀的小厮看到他们,赶忙将马车赶了过来,停稳后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云瑞从他行礼的姿势、体态和眉宇间,大约猜出他应该是宫里出身,并非胤祥身边常伺候的太监,十分面生。可不知为何,她心中竟莫名涌起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胤祥语气淡然地说:“起吧。可都安排妥当了?”
小厮连忙起身,俯首回道:“爷要去的地方,要找的人,奴才都再三确认过,绝不会出错。只是那地方偏僻,路途颠簸,还请爷和格格多担待。”
胤祥摆摆手:“无妨。”说罢,跨步上了马车,向云瑞伸出手,“上来!”
这番对话,让云瑞愈发摸不着头脑。不过,她已然明白,此行的目的地绝非繁华街市,所谓为惠妃选礼,不过是个幌子。
正如小厮所言,马车一路驶向偏僻之地。当马车停下时,夜幕已经降临,华灯初上。云瑞满心疑惑,见胤祥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只好将满腹疑问咽回肚里。
一路上,云瑞百无聊赖,时而看看窗外风景,时而打量胤祥和驾车的小厮,竟也发现了一些端倪。她越看小厮的身形,越觉得熟悉,仔细回想,赫然惊觉与去年中秋给自己送家书的太监极为相似。忍不住开口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小厮一边驾车,一边恭敬回应:“去年中秋节,正是奴才给格格送的家书。”
云瑞心中一惊,急忙偷瞄胤祥,他依旧闭目假寐,仿佛两人的对话与他毫无关系。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云瑞的心也跟着猛地一跳。她忽然想起十三阿哥曾说过的话:“皇城之内,没有秘密。”此时,她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就在这时,小厮又轻声说道:“张福顺,是奴才在宫里头的师傅。”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云瑞心上。窗外的风拍打着绵纸窗轩,发出“噗噗”声响,似在呜咽。张福顺这个名字,已许久无人提起。原以为时间能让自己忘却,可此刻再次听到,心中的痛楚依旧清晰如昨,原来那些伤痛,不过是被深深埋在心底,从未真正消失。
云瑞静静听着风声,远离了宫廷喧嚣的风,带着一种宁静悠远的气息,让她起伏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将目光投向胤祥,他依旧面色如常,双眼轻合,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后来与小厮闲聊,云瑞得知他名叫王全儿。康熙三十四年,王全儿进入毓庆宫,拜张福顺为师。直到去年重阳节前,被内务府调去阿哥所,从此跟在胤祥身边。
下了马车,晚风袭来,寒意顿时涌上全身,云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胤祥利落下车,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件斗篷,轻轻罩在她身上。
云瑞满心疑惑,回头看向他,问道:“你今日大费周章带我出来,到底为了什么?”其实,她心中已有猜测。当初毓庆宫因大阿哥告发太子圈养面首一事,内务府大肆更换宫中侍从,这些人随后被分配到各处。紫禁城里宫宇众多,房间数以千计,若说王全儿被分到阿哥所,又恰好归十三阿哥使唤,这般巧合,实在太过蹊跷。
云瑞注视着他,轻声道:“我早就明白,当所有事情巧合得离谱,要么是天意,要么就是有人刻意安排。”
胤祥语气平静:“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今日带你来,是想帮你解开心中的结。”说罢,他朝着前方一条暗巷走去,云瑞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穿过昏暗狭窄的巷子,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青苔气息。七拐八绕后,他们来到一间破旧的小院前。院门上挂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在风中轻轻摇曳。胤祥抬手敲门,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口。她面容憔悴,眼神中却透着坚韧。
“张妈妈,许久不见。”胤祥语气温和。
老妇人见到十三阿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又很快转为疑惑,目光落在云瑞身上。
胤祥介绍道:“这是云瑞,一直记挂着福顺哥。”
老妇人听闻,眼眶瞬间红了,忙将两人迎进屋内。屋内陈设简陋,却收拾得十分整洁。墙上挂着一幅旧画像,画中是一位身着太监服饰的年轻男子,面容清秀,眼神坚毅——正是张福顺。
云瑞盯着画像,喉咙发紧,往事如潮水般涌来。张妈妈一边给两人倒水,一边缓缓说起张福顺的过往。“俍子他命苦啊,”老妇人颤抖着声音,“原本跟着主家也算安稳,读了些书,还有个盼头。谁能想到,一场冤案,全家都掉进了地狱。在牢里,他爹被打得不成人形,冬儿那么小,也跟着遭罪。”
“要不是太子殿下,我们张家早就没了。”老妇人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颤巍巍地指向供桌,那里立着一块红绸包裹的牌位,“自打俍子改名入宫,他爹天天对着‘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的长生牌位上香。冬儿能长大,能读书识字,全靠太子殿下的恩德…”
云瑞的目光顺着老妇人的手指望去,供桌上的长生牌位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暗红,牌位边缘缠着褪色的金线,看得出被反复摩挲的痕迹。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半燃的香,青烟袅袅升起,恍惚间竟像极了张福顺最后咽气时飘散的生命气息。她忽然想起张福顺总爱将袖口磨得发亮的习惯,此刻才惊觉,那是他在宫中谨小慎微的生存印记。
“这些年,福顺每个月都把钱寄回家。”老妇人轻轻抚摸着墙角的旧木箱,箱盖上整齐码着一摞书信,封口处留着淡淡的朱砂印,“他总说,在宫里挺好,太子殿下器重他。”说到这里,老妇人的声音哽咽了,“可后来…他突然就没了消息。再后来,有人送来了他的遗物,还有这封信。”她从箱底拿出一封信,递给云瑞。
云瑞颤抖着双手接过信,展开信纸,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张福顺在信中写道:“娘,别为我担心。能跟着太子殿下,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也绝不退缩。只是,以后不能再照顾您和冬儿了…”
“看到了吗?毓庆宫有毓庆宫的规矩。”胤祥站在一旁,声音低沉而疲惫,“有些恩,是要用命去还的。在这紫禁城里,最锋利的不是刀,是人心。”
晚风呜咽着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云瑞脚边。她望着屋内那模糊的长生牌位,望着张妈妈脸上交织着卑微感激与无尽思念的泪水,望着王全儿紧握的双拳和通红的眼眶,张福顺那张清俊温和、总是带着妥帖笑意的脸,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所有的疑团、愤怒、不解,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悲凉所取代。她终于看清了那华丽宫殿下冰冷的规则——恩威并施,生死予夺。太子胤礽,他可以是拨乱反正、救人于水火的“恩主”,也可以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阎罗”。
云瑞握紧了手中的信,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忽然想起张福顺生前总爱说的那句“主子的事就是天大的事”,曾经以为只是一句寻常的忠仆之言,此刻才读懂其中的深意。
她明白了张福顺的选择,明白了太子的手段,更明白了这紫禁城生存的残酷法则——恩与威,从来都是一体两面。而她们所有人,都不过是这盘巨大棋局中,身不由己的棋子罢了。在这深宫里,所谓的恩情,从来都不是无偿的馈赠,而是用性命为筹码的契约。
回程的路上,云瑞的心境与去时大不相同。夜风裹挟着胡同深处槐花的苦涩,从窗轩缝隙灌入车厢,吹得她眼眶发涩。她固执地仰起头,望着云层后若隐若现的残月,那月晕被薄云染成血色,倒像是供桌上摇曳的烛火。
车厢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寂静,唯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胤祥将目光从摇曳的车帘收回,落在云瑞僵直的肩背上。她脖颈绷得极紧,像是一尊被岁月风化的汉白玉雕像,唯有滑落腮边的泪珠,在月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无声坠入衣襟。
随着马车颠簸,云瑞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双手死死咬住袖口,将呜咽声碾成破碎的齑粉。胤祥望着她剧烈起伏的后背,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伸手将车窗又掩下三寸。那从市井深处飘来的欢歌笑语,不该惊扰这场迟到的祭奠。
当马车驶入正阳门,远处宫墙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巨兽蛰伏。琉璃瓦上的脊兽吞着夜雾,檐角铜铃却在无风自动。云瑞望着街边零星的灯火,卖宵夜的老汉守着冷灶,醉汉瘫坐在朱门前呕吐,巡夜的更夫裹紧蓑衣匆匆而过。这些市井百态,在月光下拼凑出与八贝勒府截然不同的画卷。
她忽然想起张妈妈布满裂痕的双手,想起长生牌位前经年不熄的香火,想起张福顺信纸上被泪水晕染的字迹。原来这所谓的太平盛世,不过是巍峨宫墙下,无数人用血泪浇筑的幻影。当八阿哥的喜轿在金锣开道中穿街过巷时,总有人在暗巷深处,用生命偿还着永远还不清的恩情债。
“看够了吗?”胤祥的声音突然刺破沉默。他望着车窗外游弋的宫灯,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珊瑚坠,“这紫禁城的月亮,从来照不亮墙角的蝼蚁。”
云瑞终于垂下头,发间银簪轻轻晃动,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冷光。她忽然明白,自己今日所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那些藏在朱墙黄瓦后的隐秘,那些用恩义编织的牢笼,才是这深宫里真正的生存法则。而她,早已身在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