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青身处漩涡中心,虽不甚明了朝堂争斗的细节,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气氛的变化。那些宫女内侍的眼神,除了敬畏,多了几分探究与疏离;蓬奈温偶尔在公开场合遇见她时,那看似恭敬的行礼下,目光却冷得像冰。她知道自己成了靶子,只能更加谨言慎行,深居简出,将所有的情绪压在心底,只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月光无声地练习那些深藏的舞步,这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也是她与那个遥远世界仅存的联系。
而那个在花园中惊鸿一瞥的“宅叔”,自那日后便再无动静,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普通花匠。但杨青青知道,他一定在暗中注视着一切,那句“等待时机”是她黑暗中唯一的星光。
国王并非对蓬奈温的举动毫无察觉。相反,他看得一清二楚。这位统治骠国多年的君主,并非庸碌之辈,他深谙平衡之道。以往,他需要蓬奈温的势力来稳定朝局,制约其他贵族。但杨青青的出现,给了他一个打破僵局、进一步集中王权的绝佳契机。
“神女”是天赐的祥瑞,代表着“天命所归”,其权威直接来自于“天”,超越了世俗的官僚体系,包括太师的宗教解释权。扶持杨青青,就是在强化王权自身的神圣性与合法性。
因此,国王不仅没有因蓬奈温的小动作而疏远杨青青,反而变本加厉地展示他对“神女”的信任与宠爱。
这一日,朝会之上,有大臣奏报南部边境因雨季将至,恐有洪涝之忧,提请朝廷早拨钱粮,加固堤防。
这本是太师一派主管的事务。
蓬奈温立刻出列,侃侃而谈,提出一套繁琐的、需要层层审批的防灾方案,意图将资金和工程主导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国王静静听完,却不置可否,反而将目光转向了垂帘后的杨青青,和颜悦色地问道:“神女乃天佑骠国之象征,不知对此天象水利之事,可有天启示下?”
满朝文武皆是一愣,连蓬奈温也愕然抬头。让一个不明政事、甚至不太通骠语的“神女”来决断这等实务?
杨青青在帘后也是一惊。她哪里懂得什么水利工程?但感受到国王目光中的鼓励,以及朝堂上无数双眼睛的注视,她知道自己必须开口。她想起故乡治水的一些粗浅道理,又结合这些日子对骠国地理的模糊了解,尽量用简单而空灵的语气,透过翻译说道:“水无常形,堵不如疏。天神有好生之德,或可于上游开阔处预设分洪河道,引导水势,而非一味加高堤坝,与天威相抗。”
这话语虽简单,却暗含自然之理,与蓬奈温那套注重仪式和层层管控的方案形成鲜明对比。
国王闻言,抚掌大笑:“善!神女之言,深得天道!便依神女所奏,着令南部边境,即刻勘察地形,开辟分洪河道,所需钱粮,由内库直接拨付,不必经冗繁程序!”
这一决定,如同一声惊雷,在朝堂炸响!不仅完全采纳了杨青青的建议,更关键的是,“由内库直接拨付,不必经冗繁程序”,这等于绕开了由太师把持的财政审批流程,直接由王权支配!这是国王借“神意”之名,对太师权力的一次公然而有力的削弱!
蓬奈温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面对“神意”和王权的双重压力,他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只是袖中的拳头攥得发白,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他死死盯着那垂下的珠帘,仿佛要穿透它,将后面那个女子烧成灰烬。
退朝后,国王特意召杨青青至御花园散步,温言嘉许:“神女今日一言,解我骠国南境之忧,功莫大焉。”他叹口气,似推心置腹,“朝中有些老臣,固守陈规,不思变通,若非神女天启,寡人几乎被其蒙蔽。日后,还需神女多多襄助才是。”
杨青青心中明镜似的,国王这是在将她彻底推向前台,成为他打压权臣的利器。她感到一阵寒意,这“王宠”如同最锋利的刀刃,使用它的同时,也极易被其反噬。但她别无选择,只能低头轻声应道:“青青……谨遵王命。”
这次朝会风波,像一道清晰的裂痕,宣告了骠国最高权力层矛盾的公开化。以国王和“神女”为一方,以蓬奈温太师及其势力为另一方的权力争斗,正式拉开序幕。暗流,终于汹涌成了可见的浪涛。
而这一切,都被角落里那个默默修剪花枝的“老花匠”,宅叔看在眼里。
朝会风波后,骠国王廷表面的平静下,暗涌更甚。蓬奈温太师一党虽暂时偃旗息鼓,但那铁青的脸色和阴鸷的目光,如同积雨的乌云,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杨青青被正式推到了权力的聚光灯下,每一次露面,每一次开口,都可能成为双方角力的焦点。
这日,又有紧急政务呈报:王城以西百余里的几个寨子,几乎同时爆发了怪病。患者先是高热不退,继而身上出现诡异红斑,牲畜亦多有瘟死,人心惶惶,谣言四起,有说是瘴疠,有说是邪祟作祟。地方官员束手无策,急请朝廷派遣医官并主持祈福禳灾仪式。
此事自然又呈至御前。蓬奈温太师抢先出班,一脸沉痛凝重:“陛下,此乃邪气入侵,恐有妖孽为祸!
老臣恳请即刻开坛做法,以国师之尊,率众祭司前往疫区,驱邪镇煞,并严查地方,看是否有不祥之人或物引此灾厄!”他话语间,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垂帘之后,其意不言自明。
国王眉头紧锁,疫病非同小可,太师所言虽是惯例,但他心知肚明,这又是蓬奈温扩大影响力、甚至借机清除异己的好机会。他下意识地望向珠帘。
帘后的杨青青,听闻“怪病”、“邪祟”等词,心中亦是一紧。她深知这绝非简单的医学或迷信问题,处理不当,生灵涂炭,自己也极易被卷入漩涡。正当她心念急转,苦无良策时,忽觉一阵轻微的眩晕,额角渗出细密冷汗,脸色也微微发白。这连日来的精神紧绷、如履薄冰,加之对未知疫病的忧虑,让她的身体发出了警告。
侍立在旁的宫女察觉有异,低声询问。杨青青顺势以手抚额,声音带着几分虚弱,对帘外道:“陛下,青青突感身体不适,头昏乏力,恐难当此重任……此事关乎民生社稷,可否容青青暂退,待身体稍愈,再行参详?”
国王见她面色确实不佳,不似作伪,虽有些失望,但“神女”的身体安危同样重要,只得温言安抚:“神女身体要紧,快快回宫歇息。此事容后再议。”随即下令退朝,但疫区之事刻不容缓,仍命太师先行筹备禳灾事宜,但未即刻批准其全权处理。
回到栖神宫,杨青青屏退左右,只留一名心腹宫女一一此宫女已被宅叔暗中观察并初步争取,心存善意。她靠在软榻上,眉头深锁。装病只能拖延一时,并非长久之计。若蓬奈温借禳灾之名行酷烈之事,或最终疫情失控,自己这个“神女”都难逃干系。
夜深人静,她凭窗而立,望着宫中摇曳的灯火,心中一片迷茫。忽然,窗外极轻地传来三声叩击,一长两短。是宅叔的暗号!她心中一紧,悄然开窗,一枚裹着油布的小小蜡丸丢了进来。她迅速捡起关上窗,展开油布,里面是一张细纸条,上面是熟悉的、略显潦草的字迹:“疫病或非天灾,乃水源秽毒。查上游有无新坟、污池。可献‘沸水净饮、石灰撒地、隔离病患’之策。示弱引蛇,静待其时。”
字条内容让杨青青豁然开朗!宅叔竟对疫病也有见解?虽不知其依据,但“水源秽毒”之说,结合怪病症状,听起来远比“邪祟”更合情理。而“沸水净饮、石灰撒地、隔离病患”更是具体可行的防疫措施,远比空泛的禳灾更实际。最后“示弱引蛇”四字,更是点醒了她——自己白日里的“抱恙”,正是示弱,可借此引出真正关心或别有用心之人,也可降低蓬奈温的警惕。
次日,杨青青依旧称病,但通过那位心腹宫女,向国王递了一句话:“昨夜朦胧间,得感天地气息,疫气乃地底秽毒随水流行,非干鬼神。或可命人速查疫区水源上游,若有污秽积聚,速清之。并令百姓饮必沸水,居处撒石灰以辟秽,病者另置,勿使相染,或可遏制蔓延。”
国王得此“神启”,将信将疑,但见其说辞具体,不同于太师玄虚之论,且眼下太师方案耗时良久,疫情不等人,便立刻下令飞马传讯,命地方官按“神女”所言先行查验、处置。
数日后,捷报传来!果然在一处寨子上游的山涧旁,发现因前些时日山洪冲出的几处年代久远的乱葬坑,尸骸暴露,污染水源。地方官依令清理,并推行沸水、石灰、隔离之法,疫情果然迅速得到控制,新发病例大减!
消息传回王廷,举朝震动!国王大喜过望,对杨青青更是奉若神明。而蓬奈温太师则脸色难看至极,他精心准备的禳灾仪式还未开始,疫情竟已被“神女”轻描淡写的几句“梦谕”化解!这无疑是对他权威的又一次沉重打击。朝中原本中立或倾向于太师的官员,也开始重新审视这位“神女”的分量。
疫情平息,杨青青的声望如日中天。国王对她几乎言听计从,赏赐如流水般送入栖神宫。然而,杨青青却并未志得意满,反而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她越是耀眼,蓬奈温的嫉恨就越深,潜在的危机也就越大。宅叔的“示弱引蛇”之策,让她意识到不能一味依靠国王的“王宠”,必须建立属于自己的、更稳固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