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家老宅的红木餐桌泛着深沉的光,十二盏琉璃灯的光晕透过描金纱罩,在一桌青瓷碗碟上流淌。
青瓷汤盅盖掀开时,整桌人都静了静。
盅里清炖鱼翅根根分明,衬着酥烂的老鸡,汤色澄亮如琥珀。
汤底浮着几粒燕窝雕成的玉米,是后厨花三小时仿时鲜模样刻的。
肉香混着三姑婆身上的茉莉香缠成一团,连墙角墨兰都像被熏得垂下叶片。
“依一,你看阿川这孩子,整天抱着算术本,哪有闻笙弹钢琴体面?”
三姑婆用瓷勺敲着碗边,声音黏糊糊像拔丝香蕉,尾音拖得老长。
她穿绛红色暗纹旗袍,领口珍珠胸针的光晕在松弛脖颈上晃。
三姑婆的目光越过柳依一,落在斜对面的鹿闻笙身上。
斜对面的鹿闻笙正用象牙筷夹鲍汁扣辽参,月白杭绸衬衫是苏曼云托老字号定制的,领口翡翠琴键领针随低头动作泛莹润光。
听见提起自己,他夹海参的手顿了顿,指节泛白。
那海参用二十年陈花雕煨得软糯,此刻却在筷间发颤。
三姑婆腕间银镯子滑到小臂,露出腕骨处浅疤。
是以前教鹿闻笙弹钢琴时,被他发脾气砸落的琴盖夹的。
疤痕像细小蜈蚣,随说话动作蠕动。
这时,坐在二伯公身边的周悦紧了紧手里的银汤匙。
她今天穿米白色绣兰纹旗袍,耳坠是小巧的珍珠款。
在家族里,她是薄云觉一位远房表亲的伴侣,虽未正式成婚,却因与表亲多年稳定关系常参与家族聚会,地位微妙。
此时,她偷偷抬眼瞄了薄栖川一眼,又飞快低下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碗沿。
显然觉得三姑婆的话太刻薄,却没敢出声。
另一边,五叔公突然“嗤”了一声,手里的骨瓷茶杯在桌面磕出轻响。
他穿件半旧的亚麻唐装,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串着的菩提子,是亲戚里出了名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三嫂这话就偏颇了,”他慢悠悠转着茶杯,茶渍在杯底晕出浅痕,“闻笙钢琴弹得好是不假,阿川算术厉害也难得,小孩子各有长处,比来比去多没意思?”
话虽这么说,眼底却藏着点看好戏的兴味,还故意往薄云觉那边扫了眼。
薄栖川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指缝沁出细汗。
他穿的浅蓝衬衫是柳依一早上翻出来的,领口绣着歪歪扭扭的小熊。
是柳依一昨晚照着教程绣的,线尾没打结,松松垂在布料里。
“体面能当饭吃?”
柳依一用银公筷夹起巴掌大的红烧大鲍,放在薄栖川碟里。
那是二十年干鲍发的,酱汁浓稠凝出琥珀光。
红蔻丹指甲在银公筷上划浅痕。
“我儿子奥数考满分,比某些只会弹钢琴的花架子强。”
嘴角噙笑,眼里淬冰,直直戳向三姑婆。
“你这是什么话!”三姑婆把汤匙往桌上一墩,脆响刺耳,“闻笙拿了国际金奖!上个月在维也纳演出,市长都捧场了!”
鹿闻笙握着象牙筷的手更紧,筷尖在海参上戳出小坑,眼里不服气亮得扎人。
苏曼云立刻用手肘碰他胳膊,嘴角挂着得体的笑,眼底却掠冷意:“小孩子家各有所长罢了。”
“各有所长?”
柳依一突然把薄栖川的算术本推到餐桌中央,红笔圈的解题步骤整齐,笔锋凌厉。
最末页贴张便签,是她潦草字迹:“比鹿闻笙快 15分钟”。
末尾画个歪脑袋笑脸,舌头伸得老长。
“我儿子用三种方法解的题,鹿闻笙连看都看不懂。”
餐桌旁议论声戛然而止。
二伯公的香烟在指间明灭,烟灰落在挺括桌布上。
他穿深灰色西装,袖口翡翠链扣泛沉闷绿。
“小孩子成绩,何必这么较真?”
吐出的烟圈飘到薄云觉面前,被他抬手挥开,烟圈撞在衬衫纽扣上散成淡青雾。
薄云觉把一碟冰糖炖血燕推到柳依一面前。
他记得上次家宴柳依一挑官燕角的小动作,特意让后厨只放燕丝。
“别气着,”他指尖在桌面轻敲,节奏与柳依一心跳莫名重合,“后厨特地给你做的。”
柳依一舀起一勺燕窝,发现没放不爱吃的官燕角。
燕窝的清甜混着桂花香在舌尖漫开,比平时多了层暖意。
“我想赢鹿闻笙。”
薄栖川的声音突然响起,像石子投进滚汤。
他放下筷子,椅腿在地板蹭出细响。
“我妈说,算题快比弹钢琴有用。”
下巴微扬,眼神比琉璃灯还亮,映得眼睫根根分明。
“说得好!”柳依一笑出声,巴掌拍得银质餐具轻颤,“当年没人信我能养好你,现在不也挺好?”
她瞥向三姑婆身后的孙子,那孩子正偷偷把算术卷往桌布下塞,卷角“30分”被汤汁洇了印子。
“某些人还是操心自家孙子吧,别让他数学考 30分的事传出去,丢薄家的脸。”
三姑婆的脸涨成猪肝色,银镯子撞在盅沿发出刺耳响。
周悦这次没低头,悄悄拉了拉三姑婆的旗袍下摆,小声劝:“三姑,少说两句吧,家宴别闹僵了。”
三姑婆却狠狠甩开她的手,瞪了她一眼,周悦只好又缩回手,满脸无奈。
薄云觉突然放下筷子,象牙筷与白瓷盘碰撞轻响,他把一碟蟹粉扒鱼肚推到薄栖川面前。
“快吃,凉了腥气。”
鱼肚煨得透亮,裹着金黄蟹粉,撒着鲜红鱼子。
酒过三巡,亲戚话题转到生意上。
二伯公唾沫横飞讲投资项目,三姑婆时不时插话炫耀自家产业。
五叔公还在一旁搭腔,一会儿帮二伯公附和,一会儿又逗三姑婆两句。
故意把话题往“孩子教育”上引,看得津津有味。
柳依一盯着苏曼云端酒杯的手,敬酒时总往薄云觉身边凑。
裙摆扫过他皮鞋三次,每次都停在同一位置。
苏曼云指甲涂着裸粉色甲油,握杯手指微用力。
“妈,我去趟洗手间。”
薄栖川突然站起来,小领结歪到一边,衬衫领口的小熊被蹭得更歪。
柳依一点头时,瞥见薄云觉微微抬下巴,守在门口的佣人立刻会意,悄无声息跟上去。
没过多久,走廊传来鹿闻笙带哭腔的声音:“我才不要输给那个小杂种!他凭什么比我强!”
接着是苏曼云压低的呵斥:“小声点!别让薄家的人听见!这点事都办不好,养你有什么用?”
柳依一捏酒杯的手指紧了紧,红酒在杯壁划猩红痕,像干涸血印。
这时薄云觉的声音在耳边轻响,带点凉意:“苏曼云让司机买了新锁,刚才她借口打电话,跟司机说‘别让那小崽子看见准考证’,说是‘保管’闻笙的,实则想藏起来。”
他没看她,目光落在苏曼云身上,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薄栖川回来时,手里攥着颗印着乘法表的橘子糖,
糖纸边角被捏得发皱。
他把糖塞进柳依一掌心,声音压低带兴奋:“刚才看到鹿闻笙在翻我的书包,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柳依一早上叮嘱过“有人碰你东西要记着”,他果然留意到了。
“知道了。”
柳依一剥开糖纸,橘子甜味在舌尖蔓延。
她看见薄云觉正对苏曼云举杯,目光扫过她时极快眨了下眼。
那是他们应对麻烦的暗号,嘴角噙着礼貌的笑,眼神却冷得很,连睫毛上的光都带寒意。
苏曼云笑得花枝乱颤,眼底藏不住的算计。
她手腕轻晃,酒液在杯里荡涟漪。
周悦又偷偷看了眼薄栖川,见他正低头吃鱼肚,才松了口气,拿起茶杯抿了口茶。
五叔公则饶有兴致地看着薄云觉和苏曼云的互动,手指在菩提子上越转越快,显然等着看接下来的热闹。
三姑婆的偏见、苏曼云的算计、鹿闻笙的敌意,还有周悦的不忍、五叔公的看热闹,这些柳依一都看在眼底。
她捏着手里的糖纸,心里清楚:
这场家宴,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