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嘉定年间,临安府外的梧桐巷总浸在湿冷里。这夜的雨下得格外绵密,敲着孙秀才家的青灰瓦,溅起的水花在窗棂下积成小洼,映着屋里昏黄的油灯,晃得人眼晕。
孙景行坐在床头,手里端着个粗瓷药碗,药汁是深褐色的,飘着几缕焦黑的药渣,热气裹着苦涩的味道,熏得他鼻尖发紧。妻子柳氏半靠在枕上,脸色比枕套还白,袖口挽起的手腕细得像根芦苇,肚子却已经显了形,撑起薄薄的布衫,像揣着个不大的陶罐。
“阿婉,再喝最后一口。”孙景行的声音放得极柔,用调羹舀起药汁,吹了又吹,才递到柳氏嘴边。柳氏皱着眉,勉强咽下,药汁刚过喉咙,就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身子发颤,手紧紧抓着孙景行的袖口,眼里泛起水光。
“别咳,别咳,小心伤着孩子。”孙景行慌忙放下药碗,替她顺着背,指尖触到她后背的骨头,硌得他心口发疼。这已经是第十副药了,从上个月柳氏淋了场雨开始,就总咳嗽、发低热,他急忙去请了巷尾的宋郎中。宋郎中把完脉,笑着说“只是风寒,几副药就好”,可药喝了一副又一副,柳氏的身子却越来越弱,昨夜竟咳出血来。
“景行,算了。”柳氏喘匀了气,声音轻得像雨丝,“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许是……许是这胎气耗了太多力气,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她说着,手轻轻放在肚子上,眼神软下来,带着点哀求,“我不求别的,只求能平安把孩子生下来,看她长到会喊娘,就够了。”
这话像根针,扎得孙景行眼睛发酸。他想起去年柳氏嫁过来时,还是个爱笑的姑娘,会陪着他在灯下抄书,会去河边洗衣时顺便采把野花插在瓶里。可现在,她连坐起来都要喘半天,连最喜欢的桂花糕都咽不下。
“什么算了!”孙景行猛地站起来,油灯被带得晃了晃,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宋郎中说三副药见效,这都十副了!他肯定是糊弄我们!我这就去找他讨说法!”
柳氏急了,伸手拉住他的衣角:“别去吵架,景行,宋郎中是巷里唯一的郎中,万一闹僵了,以后谁给我们看病?你……你好好跟他说,要是实在不行,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孙景行看着妻子苍白的脸,到了嘴边的怒话又咽了回去。他蹲下来,握住柳氏的手,那双手冰凉,他用自己的掌心裹着,低声道:“我知道,我不跟他吵,就问清楚怎么回事。你先睡会儿,我很快回来。”
柳氏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咳嗽打断,只能点点头,看着孙景行拿起油纸伞,掀开门帘走进雨里。门“吱呀”一声关上,雨声瞬间变得清晰,她摸了摸肚子,轻声说:“孩子,你爹会没事的,我们都要好好的。”
孙景行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宋郎中家走。雨把他的长衫打湿了大半,贴在身上,冷得刺骨,可他心里的火却烧得旺。宋郎中家在巷口,是座带小院的瓦房,平日里总亮着灯,今夜却只有堂屋的灯亮着,窗纸上映着个晃动的人影。
他推开门,雨水顺着伞沿滴在青石板上,发出“滴答”的声响。宋郎中正坐在桌边磨药,见他进来,连忙放下药杵,脸上堆起笑:“孙相公来了?快坐,我刚煮了热茶,给你倒一杯暖暖身子。”
孙景行没坐,把伞往门边一靠,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宋郎中,我来是想问你,你给我妻子开的药,怎么喝了十副,反倒越来越重了?昨夜她还咳了血,你到底开的是什么药?”
宋郎中脸上的笑僵了僵,转身去倒茶,手却有些抖:“孙相公,话可不能这么说。柳氏那是风寒入了肺,得慢慢调理,哪能一下子就好?我开的都是润肺止咳的药,不会有错的。”
“慢慢调理?”孙景行往前走了一步,盯着宋郎中的眼睛,“你当初说三副药见效,现在十副了,她连床都快下不了!你是不是根本没治好她的病,只是在糊弄我们?”
宋郎中被问得急了,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茶水溅出来,湿了桌面:“我糊弄你们?我宋某在这巷里开了二十年郎中馆,什么时候糊弄过人?当初我是看你们小两口不容易,柳氏又怀着孕,才说‘风寒’,那是安慰你们!”
“安慰我们?”孙景行愣了愣,随即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什么意思?我妻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宋郎中咬了咬牙,像是豁出去了:“是肺痨!上个月我给她把脉,就知道是肺痨!这病在如今是不治之症,我要是说实话,柳氏怀着孕,哪禁得住?你又要急得团团转,我这才说是风寒,想着开点药帮她缓一缓,能撑到孩子生下来就好!”
“肺痨?”孙景行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他听过这病,去年巷尾的张老就是得了肺痨,咳了半年就没了,最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看着宋郎中,眼里的怒气变成了绝望,又从绝望里烧出火来,“你知道是肺痨,为什么不早说?我们可以去城里找更好的大夫!你瞒着我们,是想让她等死吗?”
“我那不是为了你们好吗?”宋郎中也急了,“城里的大夫也治不好肺痨,还得花一大笔钱,你们哪来的钱?与其让你们白花钱,不如让她安安稳稳的,至少能保住孩子!”
“你放屁!”孙景行再也忍不住,一拳打在宋郎中脸上。宋郎中没防备,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几本医书掉下来,砸在地上。
“你敢打我?”宋郎中捂着脸,眼里也冒了火,冲上去就和孙景行扭打在一起。两人从堂屋打到院子里,雨水混着泥,把两人都弄得狼狈不堪。孙景行是个秀才,平日里只读书,哪打得过常年干力气活的宋郎中?没一会儿就被按在地上,脸上挨了几拳,嘴角流出血来。
宋郎中打红了眼,想起堂屋里摆着的那把祖传的长剑——那是他祖父当年在军中用的,后来传给了他,一直挂在堂屋的墙上,当个摆设。他猛地推开孙景行,转身冲进堂屋,一把取下长剑,拔出来,剑光在油灯下闪着冷光。
“你别过来!”孙景行爬起来,往后退了几步,眼里满是恐惧。
可宋郎中已经杀红了眼,他想着孙景行知道了肺痨的事,肯定会到处说,到时候他的郎中馆就没人来了;想着自己打了人,要是孙景行去报官,他就得坐牢。一不做二不休,他举起剑,朝着孙景行就砍了过去。
“噗嗤”一声,剑刃砍进了孙景行的肩膀,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的长衫,也染红了地上的泥水。孙景行惨叫一声,捂着肩膀倒在地上,疼得浑身发抖。宋郎中却没停手,又举起剑,狠狠捅进了孙景行的肚子里。
剑拔出来时,带着血和内脏,孙景行的眼睛猛地凸了出来,死死地盯着宋郎中,嘴唇动了动,挤出几句断断续续的话:“你……你们一家……不得好死……”说完,头一歪,再也没了呼吸。
雨还在下,打在孙景行的尸体上,溅起细小的血花。宋郎中握着剑,手不停地抖,看着地上的尸体,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杀了人,一股寒意从头顶凉到脚底。他跌坐在地上,长剑“哐当”掉在一边,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混着眼泪和血,糊了一脸。
不知过了多久,宋郎中突然想起自己的义兄——住在城外的李屠户,那人胆子大,又有办法。他爬起来,用布擦了擦剑上的血,把尸体拖进堂屋,然后锁上门,冒着雨往城外跑。
李屠户听他说完,也吓了一跳,但还是硬着头皮说:“现在说这些都晚了,人已经杀了,只能抛尸荒野,让野狗吃了,没人能找到。”
两人趁着夜色,套了辆马车,把孙景行的尸体抬上去,用草席裹着,往城外的乱葬岗赶。一路上,宋郎中都低着头,不敢看那草席,耳边总响着孙景行最后说的那句“不得好死”。到了乱葬岗,两人挖了个坑,把尸体扔进去,草草埋了,连块碑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柳氏醒过来,发现孙景行一夜没回,心里慌得厉害。她扶着墙,慢慢走到巷口,正好碰到邻居王大娘,王大娘见她脸色不好,连忙扶着她:“柳娘子,你怎么出来了?孙相公呢?”
“我……我找景行,他昨晚去宋郎中家,到现在还没回来。”柳氏的声音发颤。
王大娘听了,赶紧扶着她去宋郎中家。宋郎中刚把院子里的血迹洗干净,见她们来,心里一紧,脸上却装作平静:“柳娘子,你找孙相公?他昨晚没来我家啊,是不是去别的地方了?”
“不可能!”柳氏急了,“他昨晚明明说来找你,怎么会没来?你是不是把他藏起来了?”
“柳娘子,你可别乱说!”宋郎中皱着眉,“我昨晚一直在家里磨药,根本没见过孙相公,街坊邻居都能作证。”
柳氏还想再问,却被一阵咳嗽打断,王大娘怕她动了胎气,赶紧扶着她回去了。接下来的几天,柳氏又让邻居陪着来问了好几次,宋郎中每次都矢口否认,还说孙景行可能是欠了别人钱,躲起来了。
柳氏不信,可她怀着孕,身子又弱,根本没力气去找。没过多久,她就早产了,生下一个女孩,孩子很小,哭声却很亮。柳氏抱着孩子,看着她皱巴巴的小脸,想起孙景行,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给孩子取名叫“念行”,意思是想念孙景行。
出了月子,柳氏的身子稍微好了点,她抱着孙念行,找到了族里的孙长老。孙长老已经七十多岁了,头发花白,听柳氏说完,叹了口气,捋着胡子道:“柳娘子,你先好好保养身子,念行还小,你得撑住。宋郎中这事,看样子是个庸医,以后别找他看病了。我给你推荐城里的张大夫,他医术好,说不定能治好你的病。”
柳氏点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孙长老让人给她拿了些钱,又派人去城里请张大夫。张大夫来了之后,给柳氏诊了脉,说她是“产后虚损,兼肺有郁气”,开了些补气血、润肺的药,还嘱咐她要好好休息,保持心情舒畅。
柳氏按着张大夫的嘱咐吃药、调理,身子慢慢好了起来,咳嗽少了,脸色也红润了些。她一个人带着孙念行,靠着给人缝补浆洗过日子,日子过得清苦,却也安稳。孙念行很懂事,三岁就会帮着妈妈递针线,五岁就会认字,柳氏教她读孙景行留下的书,告诉她:“你爹是个好人,他很爱我们。”
只是每到雨夜,柳氏总会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雨,想起那个孙景行出门的夜晚。她不知道孙景行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只希望他能在某个地方,好好的。而宋郎中的郎中馆,自从孙景行失踪后,就没多少人去了,后来又传出他治死了人的消息,没多久就关了门,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有一次,孙念行问柳氏:“娘,爹什么时候回来啊?”
柳氏抱着她,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你爹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他看着念行长大,看着我们好好的,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