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时,西跨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我披衣下床,指尖刚碰到冰冷的床沿,就见丫鬟春桃慌慌张张跑进来,眼眶通红:“少奶奶!不好了!老夫人……老夫人没了!”
灵堂设在正院的厅堂,白幡从房梁垂下来,被穿堂风灌得鼓鼓的。崔乾跪在灵前,墨发披散着,孝服的白麻布沾着泪痕,一抽一抽地往地上磕,额头撞在青砖上“咚咚”响,像是要把自己磕碎在这儿。公公背着手站在供桌旁,背更驼了,鬓角的白发一夜之间又添了几缕,喉结滚了半天,才挤出句:“哭什么!先办丧事!”
亲戚们来得快,晌午时分,院里就挤满了穿素色衣裳的人。我跟着公公迎客,指尖攥着孝帕,听见身后有人窃窃私语。我回头看,见绿翘正站在崔乾身边,也穿了身孝衣,手里端着盆清水,给崔乾擦脸时,指尖蹭过他的下颌,动作亲昵得不像丫鬟。
“那就是绿翘吧?”斜对过的三姑婆扯着二舅母的袖子,声音压得低低的,“老夫人还没出殡呢,就敢站在乾儿身边,没规矩。”
二舅母往绿翘那边瞥了眼,撇撇嘴:“谁说不是呢?听说打小跟乾儿一起长大的,老夫人活着时没少敲打,还是这么没分寸。”
我心里咯噔一下。崔乾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气息奄奄地说“看好绿翘”时,指节都在抖,当时她没懂,这会儿见绿翘站在灵堂里,接受着满院异样的目光却浑然不觉,倒像是本该站在那儿似的,突然想起那夜在花园山洞听见的男女喘息——难道是他们?
守灵的第一夜,崔乾不肯回房,要在灵前陪母亲。入夜后,亲戚们渐渐散了,院里只剩白幡在风里飘,纸钱烧得“噼啪”响。我让厨房温了碗粥,又拿了两个馒头,提着食盒往灵堂走。
离着灵堂还有几步远,就听见里头传来奇怪的声音。不是哭丧的哀声,也不是烛火的噼啪声,是种黏糊糊的、压抑的喘息,混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响。我的脚像钉在了地上,食盒的提手硌得手心疼——这声音,和那日在花园山洞听见的,一模一样。
我咬着牙往前挪了两步,灵堂的门没关严,留着道指宽的缝。借着里头摇曳的烛火,我往里看——崔乾正背对着门,孝服的腰带松松垮垮挂在腰上,绿翘趴在供桌旁的蒲团上,绿衣被扯到腰间,露出的后背沾着纸钱的灰烬。
“观风哥……”绿翘的声音软得像水,带着哭腔,“娘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怪我们?”
崔乾俯在她身上,伸手捂住她的嘴,声音哑得厉害,却带着股狠劲:“怕什么?她早就知道。”他咬着绿翘的耳垂,“我们是义兄妹,又没血缘,怕什么?这样不好吗?”
绿翘被他捂得闷哼一声,身子却往他怀里蹭了蹭:“可锦娘……”
“休了她就是。”崔乾的声音冷了下来,“等过了这阵子,我就写休书。到时候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买个小院,安安稳稳过日子,谁也管不着。”
我手里的食盒“哐当”掉在地上,粥洒了一地,馒头滚到灵堂门口。里头的动静猛地停了,崔乾猛地回头,撞见门缝后王尧煞白的脸,瞳孔骤缩。
绿翘也慌了,慌忙往起拽衣服,绿衣上的褶皱乱得像团麻。我没等他们开口,转身就跑,裙摆扫过地上的粥渍,滑得差点摔倒。我不敢回头,只觉得灵堂里的烛火像鬼火,追着我的影子跑,崔乾那句“休了她就是”像根冰锥,扎得我心口疼。
跑回房里,我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心脏跳得像要撞碎肋骨,我捂着脸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难怪崔乾母亲临终前要我“看着崔乾花钱”,难怪这府里看着体面,账上却空得厉害,原来他的心根本不在这家里,不在我这个正妻身上。
“少奶奶?”春桃在外头敲门,声音怯生生的,“您没事吧?刚才听见动静……”
“没事。”我抹了把脸,把眼泪咽回去,“睡了。”
我爬到床上,摸到枕下的步摇。夜里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步摇的银簪上又泛起点淡淡的绿光,比上次更亮了些。我攥着步摇坐起来,突然想起那日在妆匣里看到的另一支步摇——绿翘头上插的,不就是支一模一样的?
难道这步摇和绿翘有关?
后半夜,崔乾回来了。他没点灯,借着窗外的月光摸上床,想从身后抱我。我猛地往旁边挪了挪,避开了他的手。
“怎么了?”崔乾的声音带着酒气,还有点不自然。
“没什么。”我背对着他,声音冷得像冰,“灵堂冷,怎么不多待会儿?”
崔乾沉默了会儿,伸手想去碰她的头发:“锦娘,我……”
“不用解释。”我打断他,攥着步摇的手紧了紧,“你和绿翘是义兄妹,我知道。”
崔乾的手僵在半空。过了好一会儿,他低低地笑了声,笑声里带着点自嘲,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狠劲:“你都看见了?”
“看见了。”
“那我也不瞒你了。”崔乾躺下来,离我远远的,“我和绿翘打小一起长大,我娘捡她回来时,她才三岁。我们……早就好了。娶你,是我爹的意思,他说崔家需要个正头娘子撑门面。”
我闭着眼,没说话。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场骗局,我这个“少奶奶”,不过是个摆给外人看的幌子。
“等过了我娘的头七,我就写休书。”崔乾的声音很轻,“你放心,我会给你足够的嫁妆,让你回家。”
“我不回。”我突然开口,转过身看着他,月光落在我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娘临终前让我看着你,看着这个家。只要我还是崔家的少奶奶,就不会走。”
崔乾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你何必?”他皱着眉,“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我想要什么,你不用管。”我攥着步摇,银簪的尖硌着掌心,“你只需要知道,在你休了我之前,我还是崔家的少奶奶。绿翘是丫鬟,就该守丫鬟的本分。”
说完,我不再看崔乾,背过身闭上了眼。身后的人没再说话,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可我知道,他没睡。
第二日天一亮,我刚起身,就见绿翘端着洗脸水进来。她脸上没了昨日的慌乱,反倒带着点挑衅,把铜盆往桌上一放,“哐当”一声:“少奶奶,少爷让我来伺候您梳洗。”
我没理她,自己拿起梳子梳头。绿翘站在一旁,突然嗤笑一声:“少奶奶也别硬撑着。少爷心里是谁,府里人都知道。您要是识相,就自己走,省得将来难堪。”
我拿着梳子的手一顿,转头看她。绿翘的发髻上,果然插着支银步摇,流苏上的珍珠晃了晃,和她枕下的那支,连珍珠的大小都分毫不差。
“这步摇挺好看的。”我指了指她头上的步摇,声音淡淡的,“在哪儿买的?”
绿翘的脸色微变,下意识摸了摸步摇:“少爷送的,怎么了?”
“没什么。”王尧笑了笑,“就是觉得,和我那支挺像的。我那支是娘给的,说是传家宝呢。”
绿翘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我没再理她,梳完头起身往外走。我要去找公公,问问当年绿翘是怎么被捡回来的,问问这步摇的来历——崔乾母亲的死,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灵堂的白幡还在飘,纸钱烧得漫天都是。我走过灵前时,瞥见供桌上母亲的牌位,突然觉得牌位后的阴影里,好像有双眼睛在看她,冷冷的,像在催我快点揭开这一切。
我攥紧了手心的步摇,银簪的尖刺进皮肤,渗出血珠。不管这背后藏着什么,我都得查清楚——这是我的任务,也是锦娘该讨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