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已有半月。
锦被下的身子轻得像片枯叶,稍一动就咳得撕心裂肺,咳得急了,喉头便涌上股腥甜。春桃端来药碗时,见我鬓角的汗湿了一片,眼眶红了红:“少奶奶,再喝口药吧,喝了总能好点。”
我摆摆手,指尖搭在腕上——那里的皮肉薄得能看见青血管,连带着那支金步摇的流苏都坠得发沉。这些日子我总把步摇别在发间,夜里睡觉也不肯摘,金步摇硌着头皮生疼,却像是唯一能攥住的东西。
“放着吧。”我的声音细得像蚊蚋,目光落在窗棂上。窗外的梧桐叶落了满地,被秋风卷着往廊下滚,竟和崔府的光景一样,只剩衰败了。
自崔乾迷上那个叫鸾儿的妓女,府里更是一日不如一日。他把库房最后几匹绸缎当了去逸云楼,连老夫人留下的那对玉镯都被他拿出去换了酒钱。我拖着病体去当铺赎时,掌柜的只摇头:“崔少爷说了,死当,不赎。”
我那时站在当铺门口,秋风刮得脸生疼,倒比心口的疼轻些。
“少奶奶!少奶奶!”
春桃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的帕子都攥皱了:“少爷……少爷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房门就被“砰”地撞开。崔乾一身酒气闯进来,墨发凌乱地搭在肩上,锦袍上沾着脂粉印,显然是刚从逸云楼回来。他看见床上的我,竟咧嘴笑了,几步走到床边,伸手就去拽我的胳膊:“起来,跟我走。”
“我不去……”我被他拽得疼,想缩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我身子不适……”
“不适也得去!”崔乾的眼睛亮得有些疯癫,酒气喷在我脸上,“鸾儿新学了支曲儿,好听得紧,我带你去听听。”
他哪里是问我,分明是强迫。我被他半拖半拽地从床上扯起来,单薄的中衣滑到肩头,露出嶙峋的锁骨。春桃想上前拦,被崔乾一脚踹在膝弯:“滚开!”
春桃“咚”地跪在地上,看着我被拽出门,急得直掉泪。
我的鞋都没穿稳,被崔乾拽着往绿翘的院子走。廊下的落叶被踩得“沙沙”响,我的病鞋磨得脚底板生疼,咳得腰都直不起来,却只能被他攥着往前挪——崔乾向来是这样,他有了兴致,旁人纵是刀山火海也得陪着,哪里管什么死活。
绿翘的院子竟比往日热闹。窗纸上映着绰绰人影,还混着女子的娇笑声。崔乾拽着我推开门时,一股脂粉香扑面而来,呛得我又是一阵咳。
屋里摆着张圆桌,绿翘坐在桌边嗑瓜子,脸上没什么表情,见崔乾进来,也只是淡淡地瞥了眼。而坐在崔乾常坐的那张太师椅上的,正是鸾儿。
她穿件水红的罗裙,领口开得极低,露出雪白的颈子,见我被拽进来,立刻娇笑着起身,福了福身子:“这便是少夫人吧?鸾儿有礼了。”她的眼波往我身上扫了圈,落在我发间的步摇上时,亮了亮,“少爷常跟我提少夫人,说少夫人是个美人儿,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我没力气答话,只靠在门框上喘着气,指尖死死攥着衣襟。
“别站着了。”崔乾把我往屋里推了推,自己则挨着鸾儿坐下,伸手揽住她的腰,“鸾儿,唱支新学的曲儿来听听。”
“好呀。”鸾儿应着,拿起桌边的琵琶拨了两下,指尖刚要动,却又停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头,“哎呀,少夫人头上这支步摇真好看——我听人说,这支步摇能买下整个崔府呢?是不是呀,少爷?”
崔乾这才注意到我发间的步摇。步摇上的珍珠在烛火下滚着光,流苏一晃,叮咚作响。他的眼睛突然亮了,像是饿狼见了肉,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我面前。
“你今日竟带了步摇。”他伸手就去摘,动作又快又狠。
我被他拽得一个踉跄,下意识抬手护住:“别碰!”这是她最后的念想了,是玛莎姨妈的温柔,是威廉的承诺,是我在这荒唐世道里唯一的根。
“我要你给我!”崔乾哪里肯听,蛮力一扯,“咔嚓”一声,步摇的银簪竟被他生生拽断,流苏上的珍珠掉了满地,滚到鸾儿脚边。
“哈哈!终于拿到了!”崔乾举着断了的步摇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了这个,够我和鸾儿快活好一阵子了!”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反手就把我往门外推。我本就虚弱,被他这么一推,直直往后倒去,幸好被守在门外的春桃接住。
“砰”的一声,房门被死死关上,里面很快传来鸾儿的娇笑和崔乾的哄闹,还有琵琶弦被拨得欢快的声响,刺得我耳膜生疼。
“少奶奶!少奶奶您撑住!”春桃抱着我,见她脸色白得像纸,嘴角竟溢出血丝,吓得声音都抖了,“咱们回房,咱们这就回房!”
我靠在春桃怀里,目光落在地上那几颗滚远的珍珠上。珍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谁的眼泪。她伸手想去捡,指尖却连抬起的力气都没了——步摇断了,我的念想,好像也跟着断了。
回房后,我便倒了下去。
春桃请来大夫,大夫诊脉后只摇头,对着赶过来的崔老爷叹道:“心病难医啊。少夫人这是心力耗尽,怕是……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崔老爷蹲在廊下,看着屋里昏昏沉沉的我,老泪纵横。他想去劝,却不知从何说起——是劝我放下崔乾?还是劝我忘了这破败的崔府?可这两样,哪一样不是剜我的心?
我躺在床上,整日昏昏沉沉。有时醒了,便望着窗棂发呆,嘴里喃喃地念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春桃把地上的珍珠捡回来,用帕子包着放在我枕边,我也只是瞥一眼,再没别的动静。
我不再咳了,也不再疼了,只是身子一日比一日凉,像揣了块冰。
夜里,春桃守在床边打盹,迷迷糊糊间听见我轻声唤:“威廉……”
春桃惊醒,见我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眼角有泪滑落。她想替我擦,我却轻轻摇了摇头,指尖在枕边摸索着,握住了那包珍珠。
“步摇……断了……”我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债……是不是还不清了?”
春桃听不懂,只陪着掉泪。
我望着帐顶,眼前渐渐模糊。好像又看到了那片泛着绿光的海,翅人蹲在巨叶上,翅膀上的绿鳞粉簌簌往下掉。
“你说……能见到他的……”我喃喃着,指尖的珍珠滚落在锦被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然后,我的手垂了下去,眼睛轻轻闭上了。
窗外的秋风还在刮,梧桐叶落了满院,像铺了层碎金。只是那支断了的步摇,再也没人能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