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王进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极轻的鼻音。
那副将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刚刚挺起的胸膛也畏缩了下去,惶恐地垂下了头。
可事关全军生死,他还是硬着头皮,声音发颤。
“大帅……于洪大人虽是能臣,可他毕竟是文官,万一东川守不住,我等就算……就算能凿穿东蛮腹地,亦很有可能再无归路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阵狂放的大笑声便在帐内炸响。
“哈哈哈哈!”
王进笑得前仰后合,身子剧烈地颤抖,又引得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几点鲜红的血沫被他咳出,溅在面前的军事地图上。
他一把抹去嘴角的血迹,转过身,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奇异光芒。
“你懂个屁!你不懂于洪。”
“那家伙,骨子里,藏着一股连我都看不透的狠劲,而且他要是真狠起来……连老子都得退避三舍!”
什么?!
众将闻言,无不骇然!
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错愕与不解。
放眼大梁,谁不知道国主是以悍不畏死、手段酷烈著称的?
竟还有文官,能比他还狠?
王进见众人神情,却懒得再解释,猛地一挥手,声如洪钟。
“不必多言!吹号!”
众将心中纵有万千疑虑,可见他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便齐齐抱拳,轰然应诺。
“遵命!”
呜——呜——
苍凉、古老的号角声划破了戈壁的死寂。
帐外,那片沉睡的铁甲洪流瞬间苏醒!
无数黑色的身影从沙地上翻身而起,动作整齐划一,悄无声息地翻身上马。
一炷香后,万马齐喑。
一支庞大的骑兵军团,直扑东梁主力的大营。
铁骑洪流之中,王进跨坐于战马之上,夜风吹动他斑白的鬓角,吹得他背后那杆“徐”字大旗呼啸作响。
那张憔悴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燃烧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步棋有多蠢!
可他没有时间了!
他必须……必须在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将徐金这条盘踞在大梁身上吸血的毒蛇,连根拔起!
为新君,为这风雨飘摇的江山,扫清最后一个障碍!
这是他,一个大梁国附属国的国主,能为大梁奏响的最后一曲战歌!
想到此,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饮血无数的战刀,刀锋直指前方无尽的黑暗,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震彻荒野的怒吼。
“我东梁的儿郎们!”
“随我……杀!!!!”
“杀!”
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冲天而起,万千铁骑,气贯长虹!
就在王进率领万千铁骑,化作一道撕裂戈壁的黑色闪电,决死冲向东蛮大营的同时。
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梁都城,紫禁城。
“啊——!表哥!!!”
一声凄厉的嘶吼,骤然划破了皇城西五所的死寂。
院外,值夜的禁军在一瞬间进入了戒备。
而百步之外,嗣皇帝韩川的寝殿内,灯火“霍”地一下亮了。
“陛下!”
钱灵儿一个激灵,几乎是从脚踏上弹了起来,匆忙为刚刚坐起身的韩川披上外衣。
内廷总管赵德更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一张老脸煞白如纸。
“陛下,您没受惊吧?老奴这就去……”
“不必了。”
韩川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他抬起眼,目光穿透窗棂,望向那骚动的源头,平静地吐出三个字。
“是李彬。”
赵德一愣,侧耳细听,果然不再有动静,只有禁军压低声音的呵斥。
“又是噩梦么。”韩川的眸光深邃,轻声自语。
他掀开被子,径直下床。
“陛下,夜深露重……”
韩川不容置疑道:“掌灯,过去看看。”
片刻后,一盏宫灯在前引路,韩川披着一件玄色大氅,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赵德和钱灵儿,缓缓走向李彬的住所。
院门口,禁军统领赵辉见圣驾亲临,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单膝跪地,盔甲发出一阵哗啦响动。
“末将赵辉,参见陛下!惊扰圣驾,末将罪该万死!”
韩川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赵辉身上停留哪怕一瞬。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和汗味扑面而来。
李彬正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沿,听到动静,他猛地抬头,看到来人是韩川时,那张本就憔悴的脸瞬间变得面无人色。
他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臣李彬,惊扰陛下圣眠,罪该万死!”
韩川皱起了眉。
眼前的李彬,比前几日更差了。
“起来。”韩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臣不敢!”
“朕让你起来!”韩川的声音陡然提高。
李彬浑身一颤,这才颤巍巍地站起身,低着头,不敢直视那双不属于十岁孩童的眼睛。
“又梦见你表哥了?”韩川淡淡地问。
李彬的身子猛地一抖,那强撑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
他眼眶通红,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声音里充满了无助与恐惧。
“陛下……我……我梦到我表哥了……”
他哽咽着,“他……他浑身是血……就站在我对面,看着我……我想过去扶他,可我的腿……我的腿一步都动不了啊!”
他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大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脸上满是绝望。
韩川静静地听着,轻叹一声。
他该怎么安慰?
作为一个成年人,他深知,在这种时刻,任何苍白的语言都毫无用处。
良久的沉默后,韩川才缓缓开口,“朕,还是那句话。在事情没有定论之前,朕信镇北王。”
李彬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燃起希冀。
“陛下……您……您真的信我表哥没有谋反?”
“朕信。”
两个字,掷地有声。
李彬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可这一次,却是因为感动。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犹豫了。
最终,他问出了那个盘踞在他心底最深处的魔鬼。
“那……那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表哥会谋反,可种种迹象,朝堂的风向,三宫太后的态度,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信念,正在被一点点侵蚀。
话音刚落,他便迎上了一双冰冷至极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