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湾”后巷冰冷的空气像粗糙的砂纸，刮擦着苏晚裸露在面具外的脖颈。她背靠着油腻的墙壁，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那个佩戴章鱼徽章的女人——伊莎贝尔·罗丝——冰冷的低语如同毒蛇的芯子，还在她耳道深处嘶嘶作响。
“‘不错的打火机’，塞壬小姐。”
那不是赞赏，是宣判。宣判她的伪装被洞穿，宣判她和林哲精心构建的堡垒出现了致命的裂纹。
耳机里，林哲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强行压抑的紧绷：“数据完整。上传中。凯恩的执念…平复了。”这消息本该是救赎的甘泉，此刻却只尝出铁锈般的苦涩。“但是…王启明的幽灵…它变得更强了。它在‘云境’底层疯狂冲击着屏障…它‘闻’到了我的力量…它的嫉妒和恨意…正在沸腾。”
苏晚闭上眼，面具下真实的皮肤滚烫，汗水混合着后怕的粘腻。一个幽灵被暂时安抚，另一个亡魂却因感知到林哲的力量而更加疯狂。这算什么？饮鸩止渴？她几乎能“听”到“云境”数据深渊里，王启明那充满嫉妒的无声咆哮，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在疯狂地撞击牢笼。
她不敢再停留，像受惊的野兔，按照林哲最后的撤离指令，在迷宫般的后巷中快速穿梭。每一步都感觉背后有冰冷的视线如影随形。她甩掉“千面”面具和累赘的外套，恢复成那个憔悴、惶恐的苏晚，混入深夜稀疏的人流，如同水滴汇入浑浊的河流。
回到那间散发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出租屋，推开门，迎接她的不是松懈，而是更加凝重的空气。林哲依旧坐在那台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旧笔记本前，但屏幕不再是复杂的数据流或“云境”那梦幻、恐怖的景象，而是分割成无数细小的窗口，每一个窗口都在疯狂刷新着海量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图表和监控画面流。
他的侧脸在屏幕冷光映照下，线条绷紧如刀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手指在键盘上的敲击不再是行云流水，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
“她是谁？”苏晚的声音嘶哑，靠在门板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她不倒下的东西。
林哲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其中一个监控窗口。窗口里显示的是城市某个老旧小区的实时画面，几个穿着便装、但行动间带着明显训练痕迹的人影，正拿着某种手持设备，在昏暗的路灯下仔细扫描着地面和墙壁，动作专业而高效。
“伊莎贝尔·罗丝。”林哲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国际刑警组织科技犯罪调查组，‘深网潜行者’。她不是为钻石去的。”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那她为什么……”
“‘数字尾迹’。”林哲猛地敲击键盘，调出一个全新的、极其复杂的动态三维模型。模型核心是两颗巨大的、由无数闪烁光点构成的“树”——一颗代表着凯恩庞大而盘根错节的金融网络，另一颗代表着王启明同样复杂的资本帝国。此刻，这两颗“树”正在模型中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枯萎、崩解。无数代表资金流、信息流、控制权的光点，如同被无形的黑洞吸引，脱离原有的轨道，汇集成一条条闪烁着不祥暗红色光芒的“溪流”，向着模型深处一个模糊的、不断旋转的蓝色漩涡涌去——那漩涡的中心，标注着一个小小的、冰冷的字符：云境。
“每一次‘同化’，每一次‘消化’，‘云境’在吞噬目标资本网络的核心数据时，都会产生一种无法完全消除的…涟漪。”林哲指着那些从崩解“树冠”流向“云境”漩涡的暗红色溪流，“就像巨兽在水下游动，水面会留下无法抹除的波纹。这种‘数字尾迹’，极其微弱，混杂在浩如烟海的全球金融数据洪流里，理论上根本无法被察觉。但罗丝…她追猎的就是这种异常。凯恩和王启明网络的异常崩解速度、流向不明的数据转移…这些‘不可能’的波纹，被她捕捉到了。”
苏晚看着那动态模型中不断被吞噬、流向蓝色漩涡的暗红溪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那拍卖会的混乱…”
“是最后一根稻草。”林哲切换画面，屏幕上出现了“沉船湾”内部混乱时的热成像模拟图，以及一段被高度放大、复杂到令人眩晕的代码序列。“我制造的干扰，手法高明，瞬间自愈，几乎没有留下可追踪的源头痕迹。但这本身就是一种‘异常’！一种超越现有技术的、近乎完美的数字操控。这种级别的‘异常’，在罗丝这样的猎手眼中，无异于黑暗中的灯塔！它暴露了操控者的存在，并且将她的搜索方向，从虚无缥缈的数据海洋，直接锚定在了发生干扰的物理坐标——‘沉船湾’，以及那个操控干扰信号时，必然存在的、相对靠近的发射源区域！”
屏幕上再次切换，出现了一张覆盖整个城市的电子地图。地图中心是“沉船湾”的位置，一个刺目的红色光圈以它为中心向外扩散。紧接着，无数细密的蓝色线条从光圈边缘延伸出去，如同巨大的蛛网，覆盖了城市的大片区域。这些线条代表的是城市天网系统的摄像头、交通监控、甚至私人联网设备的信号覆盖范围。
“她在编织一张网。”林哲的声音带着一种苏晚从未听过的凝重，“利用国际刑警的权限，她调取了‘沉船湾’事件前后，以拍卖点为中心，半径十公里内所有可用的监控录像、通讯基站信号记录、交通工具定位数据…所有能产生电子痕迹的东西。”
画面再次变化，地图上出现了极其微小的、闪烁的绿色光点。“这是‘沉船湾’内部，我们撤离通道里，特殊仪器捕捉到的极其微量的生物信号残留——皮屑、汗液挥发物，在那种混乱环境里几乎不可能避免。罗丝拿到了样本。”林哲放大了其中一个绿色光点，旁边标注着复杂的生物分子式分析，“这些信号指向一个特定的新陈代谢特征，包含了一些…廉价方便面调料包、过期面包和某种特定霉菌环境的代谢产物组合。”
苏晚的脸色瞬间煞白！她想起了出租屋里散落的方便面包、啃了一半的干硬面包，还有墙壁上那永远挥之不去的霉味！这些她日常呼吸、接触的东西，竟然成了暴露踪迹的致命线索！
地图上的蛛网开始疯狂收缩！无数蓝色线条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拉扯，开始交叉、比对、排除！林哲调出另一个小窗口，里面是模拟的罗丝视角——无数监控画面在她眼前高速闪回，她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无用的信息。路边一个模糊的身影在特定时段出现在特定摄像头下；一辆共享单车在某个区域异常地短暂使用又丢弃；某个老式小区在深夜出现极其短暂、微弱、却不符合常规用电模式的微小电流脉冲（来自旧笔记本的峰值运算）……
“她在进行测写。”林哲的声音低沉得可怕，“顶尖猎手的直觉，加上庞大的资源支撑，将生物信号特征、行为模式（撤离路线推断）、可能的生活环境（代谢物指向破败、潮湿、廉价）、以及最关键的——需要强大算力支持却又必须隐蔽（异常电流脉冲）这几个点，强行交叉定位！”
屏幕上，那覆盖大片区域的蓝色蛛网以惊人的速度收缩、聚焦！无数代表监控、信号、生物特征的线条被剔除，最终，只剩下一个狭小的、被反复高亮闪烁的区域——正是林哲和苏晚藏身的这片被城市遗忘的、破败不堪的旧城区！
地图上，一个刺目的红色箭头，如同滴血的矛尖，精准地指向了他们出租屋所在的这栋摇摇欲坠的筒子楼！
林哲猛地靠向椅背，脸色在屏幕蓝光下惨白如纸。他第一次，在苏晚面前，露出了近乎失态的震惊和凝重。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油腻的键盘上，发出“啪嗒”的声音。
“她…锁定我们了？”苏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不由自主地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寒意刺骨。
“不是‘锁定’。”林哲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直面风暴的沉重，“是‘围猎’已经开始。她用数据和直觉，画了一个足够小的包围圈。国际刑警的资源，加上她这种级别的猎手…地毯式的物理排查，只是时间问题。也许几小时，也许就在天亮前。”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不能再待了！立刻走！”
逃亡！这个冰冷的字眼，终于从潜伏的阴影里跳出来，露出了狰狞的獠牙。不是资本巨鳄的报复，不是幽灵的诅咒，而是来自现实世界最强大、最冰冷、同样精通数字法则的国家机器猎手的追捕！
苏晚看着林哲迅速而冷静地开始销毁敏感设备的核心部件，将几块特制的硬盘塞进一个不起眼的旧背包。屏幕上，“云境”的核心数据流被压缩、加密、转移。空气中弥漫着电子元件烧焦的刺鼻气味和末日降临般的紧迫感。
她挣扎着站起来，双腿还在发软。目光扫过这间承载了无数恐惧、挣扎和罪孽的破败小屋，最后落在墙角那碗她离开前泡下、早已凉透胀烂的方便面上。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血腥味，毫无征兆地钻进了她的鼻孔。
不是来自现实。是“云境”深处，王启明那沸腾的嫉妒幽灵，隔着代码的屏障，向她投来的、充满恶意的精神污染。
追猎者的脚步在数据与现实的双重世界同时逼近。冰冷的数字围网已然张开，亡魂的诅咒在深渊中咆哮。这间破败的囚笼，再也无法提供片刻的喘息。风生水起的代价，是永无止境的逃亡，和步步紧逼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