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浑浊的双眼,在陆明渊身上来回刮了许久。
她见过太多人,有老实巴交的,有奸猾似鬼的,有志大才疏的,也有庸碌无为的。
可眼前这个孙子,今天却让她有些看不透了。
往日里那个见了自己只会低头,偶尔抬头也是一脸怯懦的少年,今日却像是换了个人。
那番话,条理分明,逻辑严密,不卑不亢,竟是将“孝道”、“家业”、“前程”这些大道理揉捏在一起。
尤其是那句“是不是读书的种子,给我半个月,也给陆家……多一个机会”,更是说到了陈氏的心坎里。
是啊,一个机会。
陆家的希望全压在长孙陆明文身上,可这希望,连考三次县试不过,也显得有些缥缈了。
如今,一个看似已经废了的孙子,突然跳出来,要为陆家再争一个机会。
成本是什么?
半个月的时间,几本旧书。
这半个月,他本就因病不能下地,对家里没有任何损失。
收益呢?
万一……万一他真是个被埋没的读书种子呢?
那陆家就有了双份的希望,光耀门楣的机会便大了一倍。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不成,半个月后,事实摆在眼前,他也无话可说,从此断了念想,老实种地。
如此一来,既堵住了他的嘴,也让大儿子一家彻底死了心,省得日后兄弟因此生了嫌隙。
想到此处,陈氏那张紧绷的脸,线条终于柔和了一丝。
她握着拐杖的手松开了些,在青石板上轻轻一顿。
“好。”
“就依你。”
老太太的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最终还是落回陆明渊身上。
“从智,把你家明文看过的那些书拿给他。”
“这半个月,你就在家养病看书,家里不指望你干活。”
“半个月后,我亲自考你,若真能读出个名堂,往后就跟着你明文哥一起读书。”
“家里便是再紧,也供你和明文一起读书!”
“娘!”
赵氏一听这话,顿时急了,刚要开口反驳。
“闭嘴!”
陆从智却猛地一拉她的袖子,低声喝止了她。
他朝前一步,对着陈氏躬身道:“娘说的是。是儿子我格局小了。明渊有这个心是好事,我这个做三叔的,理应支持。我这就回去给他拿书。”
说完,他看也不看陆明渊,拉着一脸不忿的赵氏,快步走出了堂屋,回了自己的东厢房。
陆从文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还没从这巨大的转折中回过神来。
他张了张嘴,想对儿子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王氏的眼泪,却在这一刻决了堤。
她不是悲伤,而是喜悦,是激动,是压抑了数年的委屈和期盼,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她看着堂中那个身形尚显单薄,脊梁却挺得笔直的长子,心中感慨万千。
儿子……她的儿子终于开窍了!
她出身于镇上的大户人家。
当初嫁给进县里赶考的陆从文,便是看中了他的人品,他的才学。
可嫁过来后,她才明白这陆家的弯弯绕绕。
丈夫已经没有希望了,所以她一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读书,能出人头地,让她在娘家也能挺直腰杆,告诉父亲,她没有选错人。
可七年前,三岁的明渊在那场决定命运的“抓周”上,懵懵懂懂地抓了锄头,几乎让她绝望。
她认了命,觉得长子这辈子也就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了。
这才拼着伤了身子,也要生下小儿子明泽,想着为自己、为这一房再争一个希望。
没想到,一场暑病,竟让明渊迷途知返,脱胎换骨!
王氏在心中暗暗发誓,从今天起,哪怕是卖掉最后一件首饰,她也要给明渊创造最好的读书条件!
堂屋里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小身影,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了进来。
正是王氏的小儿子,陆明泽。
他手里攥着几颗红得发紫的野果子,上面还沾着些许泥土。
他径直跑到陈氏跟前,踮起脚,努力地将小手举高。
“奶,吃,饿饿。”
稚嫩的童音,带着一股子天真和讨好,瞬间融化了陈氏脸上最后的冰霜。
“哎哟,我的乖孙!”
老太太一把将陆明泽抱进怀里,在那肉嘟嘟的小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
“还是我的幺孙最懂事,知道心疼奶奶。奶奶不饿,幺孙吃,快吃。”
她剥开一颗野果,塞进陆明泽的嘴里,满眼都是宠溺。
这温情的一幕,让屋里的气氛彻底缓和下来。
陈氏抱着小孙子,心情大好,转头对着还愣在那里的陆从文呵斥道:“还傻站着干什么?没听见我孙子都饿了吗?还不赶紧去做饭!”
“诶,诶!”
陆从文如梦初醒,憨厚地笑着,连声答应,转身就往厨房走去。
他的脚步,似乎都比刚才轻快了许多。
王氏也连忙起身,擦干眼泪,开始麻利地收拾桌子。
……
堂屋里,很快飘起了饭菜的香气,一家人围坐下来,在陈氏的主持下,呈现出一派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景象。
而在仅一墙之隔的东厢房内,气氛却几近冰点。
“啪!”
赵氏一把甩开陆从智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脸上满是怒火和不甘。
“陆从智,你就是个怂货!娘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敢跟她争一句?”
“凭什么?凭什么要给那小兔崽子机会?当年是他自己选的锄头,全族人看着的!”
“现在他想反悔就反悔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赵氏气得在屋里来回踱步。
“我们家明文为了读书吃了多少苦?你看看他的手,连笔都快磨出茧子了!”
“明年就要县试了,正是关键的时候,多一个人读书,家里的钱就要分走一半!”
“你这不是从咱们明文身上割肉,去喂那只白眼狼吗?”
“你嚷什么!”陆从智被她吵得心烦,一把将她推开,脸色阴沉地说道:“你以为我愿意?你没看到娘那眼神吗?”
“今天这事,我要是敢说个不字,往后在这个家里就别想有好日子过!”
“大哥一家会恨死我们,娘也会觉得我容不下侄子,心思歹毒!”
赵氏兀自气愤吗,道:“那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便宜?”
陆从智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凑到妻子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你急什么?他不是想当读书的种子吗?行啊,我成全他!”
“你当我是真好心,要给他《三字经》和《百家姓》?”
他冷哼一声:“我方才想过了,那两本太简单,万一他真有点小聪明,半个月死记硬背下来,反倒让他得了意。”
赵氏一愣:“那你的意思是?”
“《孟子》!”
陆从智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眼神变得阴狠起来。
“我待会儿就跟娘说,明文哥马上要考县试,三字经什么的都拿回去复习,家里就剩下《孟子》。”
他看着妻子震惊的表情,得意地解释道:“你忘了?当年明文开蒙后,学这本《孟子》,足足啃了三个多月,还是在夫子逐字逐句的教导下!”
“他陆明渊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泥腿子,连个教他的人都没有,就凭他自己,半个月想读懂《孟子》?”
“他要是能读懂,我陆从智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到时候,半月之期一到,老太太亲自考校,他连一句话都说不通顺。”
“这‘朽木疙瘩’的名声,可就是他自己坐实的,怪不得任何人!”
“到那时,他不仅要老老实实滚回去种地,大哥一家也再没脸提‘读书’二字。”
“而我们还落了个顾全大局、提携侄儿的好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