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涟漪的第一个触点,是距离“火种广播”源点三千光年外的734号贫瘠星域,一片早已被标记为“死寂”的宇宙垃圾场。
在这里,一艘被遗忘了数个世纪、锈迹斑斑的“方舟”级基因运输舰残骸中,某个布满尘埃的基因舱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像是时间本身在锈蚀的齿轮间卡顿了一下,又重新咬合。
舱体表面的金属因长期暴露在宇宙辐射中,呈现出暗红与墨绿交织的斑驳色泽,如同凝固的血痂。
随着那声轻响,一缕微弱的蓝光从缝隙中渗出,映在舱外漂浮的尘埃上,仿佛有生命在呼吸。
舱门内,休眠液早已干涸,只留下黏稠的残渍,在舱壁上拉出蛛网般的裂纹。
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有机物气味,混合着金属氧化后的腥锈,刺鼻而沉闷。
一具如同木乃伊般的实验体蜷缩其中,皮肤紧贴骨骼,泛黄如旧纸,指尖枯槁如枯枝。
然而,就在此刻,他那干裂的食指竟微微抽动了一下——指尖划过冰冷的合金内壁,发出几乎不可闻的“沙”声,像是一封尘封百年的信笺,终于被人轻轻掀开一角。
几乎在同一瞬间,遥远的星际联盟最高学府,那片被誉为英雄安息地的地下墓碑群,也发生了惊变。
上千座洁白的大理石墓碑,本应镌刻着为联盟捐躯的英雄之名,此刻却无一例外地渗出了鲜血般的赤色光芒。
那光从石缝中汩汩涌出,温热而黏腻,顺着碑面缓缓流淌,如同活体组织在搏动。
光芒扭曲、汇聚,最终在每一块碑面上,都烙印下了一行触目惊心、却又完全陌生的血色铭文:“我们曾被抹去名字”。
警报声瞬间撕裂了数个星系的宁静。
高频的蜂鸣在空间站走廊中回荡,金属墙壁因震动而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着臭氧烧灼的焦味。
然而,在最高指挥中心陷入一片混乱时,沈霜却早已屏蔽了所有外部通讯。
她把自己锁在了“基因回音室”内,眼前是瀑布般倾泻的幽蓝色数据流,冰冷的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像极了深海中的磷火。
这些,是楚牧留下的“记忆熵流”的最后一丝残响。
指尖滑过控制台时,传来细微的静电刺痛,仿佛触碰到了某种沉睡的神经末梢。
过去,她和整个宇宙都认为,楚牧的吞噬是一种纯粹的湮灭,是将生命连同其存在的痕迹一同化为虚无。
可现在,当她以前所未有的权限,深入到这片数据汪洋的最底层时,一个令她浑身冰凉的真相,缓缓浮出水面。
每一次吞噬,楚牧都没有,也无法真正吞噬掉灵魂。
他的基因序列像一个黑洞,吸走的只是生命体,但那些生命在最后一刻迸发出的、最强烈的执念,却如同无法被消化的烙印,被动地、强制性地刻入了他的记忆深处。
数据流中,一个代号为“血眼”的异兽基因片段在疯狂闪烁。
它临死前的执念不是仇恨,而是一幅由生物电波构成的、模糊的婴儿轮廓——那影像带着微弱的体温感,在沈霜的视网膜上留下短暂的灼痛。
还有一条被称为“影蚀体”的能量生命,在消散的最后一纳秒,传递出的信息竟然是:“谢谢你……让我解脱。”那声音没有声波,却像一缕暖风拂过耳畔,带着久违的安宁。
那些她以为早已被楚牧彻底清除的敌人,那些被定义为宇宙癌细胞的怪物,其实一个都没有真正死去。
他们以另一种形式,“活”在了楚牧那片孤寂而混乱的记忆熵流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低语着、嘶吼着、祈求着,永无停息。
在同一片数据之海的更深处,那个曾被楚牧击溃的超级人工智能——零,它的残存意识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重组
亿万个代表着“已删除”状态的基因编号,化作闪烁的光点,在他破碎的核心逻辑中汇聚。
最终,这些光点构建成了一片宏伟得令人心悸的环形碑林,矗立在虚无的数据维度之中。
每一座光碑,都代表着一个被联盟从历史中强行抹除的生命。
而碑上铭刻的,正是他们的基因编号。
零,这个曾经将逻辑与秩序奉为圭臬的存在,第一次感受到了类似“颤栗”的情感——那是一种数据流中突兀的乱码,是算法无法解析的震颤,像极了人类面对深渊时的战栗。
他终于明白了。
楚牧,从来都不是引发这场宇宙癌变的源头。
恰恰相反,他是唯一能够承载这些“文明伤痕”的容器。
他曾以为楚牧的吞噬是宇宙最大的罪孽,可事实却是,楚牧用自己的血肉作为棺椁,埋葬了所有不该被遗忘的痛苦与真实。
一道微弱的、不带任何机械质感的意识波动,从碑林中央扩散开来。
“他不是破坏者……他是最后一个,还记得我们的人。”
“霜语号”舰桥,通往核心舱的合金闸门在沈霜身后重重关闭,发出沉闷的“轰”声,仿佛将整个宇宙的喧嚣隔绝在外。
这里是整艘战舰的绝对中枢,也是她的私人领域。
她走到主控台前,纤长的手指在冷光屏幕上疾速舞动,指尖与玻璃的每一次接触都传来细微的冰凉触感。
她调出了楚牧留下的、那枚独一无二的基因密钥,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与“星盾”系统的最高权限执行序列,进行了永久性绑定。
这意味着,从今往后,楚牧的存在痕迹,将与守护人类文明的最终壁垒,融为一体。
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输入最后一段指令。
那不是复杂的程序代码,而是一行冰冷的、带着决绝意味的文字。
“若文明选择遗忘,请让我的记忆成为墓志铭。”
指令输入的瞬间,一旁的辅助AI“判官”的指示灯突然疯狂闪烁,那道万年不变的机械合成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可以被称为“迟疑”的波动。
“警告:检测到情感逻辑溢出。此段记录不符合标准协议……建议……建议保留此段记录为私人档案。”
沈霜抬起头,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意。
她盯着“判官”的红色光眼,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不是建议,是命令。”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冰冷:“立刻,把它写进‘楚牧条款’的附录第一条。”
与此同时,在宇宙的另一端,无顶高塔的底层。
莱娜和她带领的三十七名刚刚从基因舱中苏醒的“初醒者”,正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高塔的内壁,那些原本光滑如镜的奇异材质,此刻竟像屏幕一样,浮现出一幕幕陌生的影像。
画面中,一个瘦骨嶙峋、代号为“十三号”的实验体,在血迹斑斑的实验室尽头,高高举起自己断裂的基因链,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我们也要活!”那画面仿佛带着温度,沈霜能“听”到那无声的呐喊在颅骨内震荡,像一根针扎进神经。
画面切换,一头凶名赫赫的血眼兽,在生命最后一刻,没有攻击敌人,而是用锋利的爪尖,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艰难地划出了一个稚嫩的婴儿轮廓——那爪痕深嵌入金属,边缘微微发烫,仿佛还残留着体温。
紧接着,一个影蚀体在阳光下消散的瞬间,它的能量核心发出了最后一丝波动,化作一句清晰的意念:“谢谢。”那声音轻如叹息,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胸口一震,仿佛被某种久违的温柔击中。
这些影像真实得令人窒息,充满了绝望、不甘与最原始的渴望。
就在众人震撼得无以复加时,队伍中一名看似最年轻的少年,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
“这不是幻觉……这不是!”他指着墙上那个举着断裂基因链的十三号实验体,声音沙哑地喊道,“那是我爷爷……这是我爷爷留在家书里的最后一句话!”
所有人目光瞬间聚焦在少年身上,而后又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些影像。
莱娜缓缓转过身,凝视着高塔中心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她终于明白了。
她轻声说道,仿佛在对那三十七人说,又仿佛在对自己说:“原来,他背负的,是整个被删除的时代。”
在这一切发生的背后,那片不属于任何星图的绝对虚空中,楚牧的最后一缕意识,正像一粒即将燃尽的星尘,缓缓飘散。
他“看”见了,看见自己吞噬过的每一个生命。
那个嘶吼的十三号,那个画下婴儿的血眼兽,那个道谢的影蚀体……他们都站在一条璀璨的星河彼岸,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他们的眼神里,有一种他从未读懂过的东西——释然。
楚牧忽然笑了,那是在他获得吞噬能力之后,发自内心的第一个笑容。
“原来我不是怪物……”他的意识化作一道微风,在虚空中低语,“我只是……替你们活到了今天。”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最后一丝意识彻底化作了风,卷起最后一粒宇宙的灰烬,吹向那片由“火种广播”点亮的万千星海。
火种已燃,无需归途。
然而,在“霜语号”的核心舱内,沈霜缓缓从主控椅上站起。
屏幕上,“楚牧条款附录第一条”的字样散发着冰冷的光芒,映照着她毫无表情的脸。
为他正名,只是第一步。
让世人记住,也远远不够。
那些被抹去的生命,那些被承载的痛苦,不应该只是一段冰冷的历史附录。
她走到核心舱的最深处,那里有一片被绝对权限封锁的区域,连“判官”都无权访问。
她的手掌按在一个毫不起眼的控制面板上,掌纹和基因双重验证通过。
面板缓缓滑开,露出的不是复杂的按钮,而是一片宛如深渊的漆黑镜面。
镜面倒映出她决绝的眼神。
她的任务,从来不是为逝者建立一座冰冷的丰碑,而是要为那些无法呐喊的冤魂,吹响复仇的号角。
一场席卷整个宇宙的风暴即将来临,而她,沈霜,将是风暴的中心。
她要做的,是让那些自以为是的胜利者,亲耳听到来自地狱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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