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马车碾过临丰城西的土路,卷起一路烟尘。车厢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胡寿信——化名“胡四”的断魂刀——被小心地平放在厚厚的毛毡上,身下垫着柔软的衣物。他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而急促,右肋下的伤口虽经王管家以金疮药和点穴手法紧急处理,不再大量渗血,但那狰狞的创口和浸透衣袍的暗红,依旧触目惊心。
三舍坐在车厢角落,沉默不语。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昏迷的胡寿信,那苍白而棱角分明的脸,与父亲胡寿义竟有五六分相似!尤其那紧抿的唇线和坚毅的下颌轮廓……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亮银枪静静倚在身侧,枪尖上那抹刺眼的暗红,此刻显得格外沉重。他握紧了怀中那枚温润的香囊,指尖冰凉。
胡三胖和王黑子骑马护在车旁,两人脸色也都不好看。初战告捷的喜悦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重伤强敌和其背后“血狼帮”的阴影冲散。王管家亲自驾车,眉头紧锁,不断挥鞭,只想尽快回到那临时的、尚不稳固的“家”。
**临丰城西,院落。**
马车刚驶入院门,得到消息的王莹和胡盈盈便焦急地迎了出来。
“舍儿!你们……”王莹看到儿子无恙,刚松了口气,目光随即落到被胡三胖和王黑子小心翼翼抬下来的重伤者身上。当那张苍白而棱角分明、与亡夫胡寿义颇有几分神似的面孔映入眼帘时,王莹浑身猛地一震,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惊愕和难以置信!
“是他?!这……这怎么可能?!”王莹的声音带着颤抖和巨大的困惑。她从未见过胡寿信本人,但当年胡寿义在王家养伤时,曾不止一次提起过他那性格孤僻倔强、却天赋极高的四弟胡寿信,言语间充满了兄弟情谊和一丝无奈。胡寿义甚至曾凭记忆,用木炭简单勾勒过寿信的眉眼轮廓……此刻,眼前这张脸,竟与记忆中那模糊的炭笔画,以及夫君提及“四弟”时的描述,惊人地重合了!
“莹嫂嫂,你认识这个坏人?”胡盈盈也凑上前,好奇地打量着昏迷中的胡寿信。她离家时年纪太小,对这位四叔毫无印象。
王莹没有立刻回答,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快步上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快!抬到东厢房!准备热水、大量干净布巾,还有烈酒和我的针线包!”此刻,救人要紧,一切疑问都需延后。
众人不敢怠慢,立刻忙碌起来。胡三胖和王黑子将胡寿信安置在东厢房的床榻上。王莹深吸一口气,仿佛变了一个人,眼神变得专注而沉静。她熟练地解开胡寿信染血的衣襟,露出那道深可见骨的创口。看着那熟悉的枪伤形状,再看看儿子那杆放在一旁的亮银枪,王莹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痛楚,但她迅速收敛心神,专注于眼前。
“王伯,烈酒!三胖,按住他肩膀!盈盈,递布巾!”王莹的声音稳定而清晰。她虽非医者,但作为曾经的管家小姐,处理外伤的经验并不少。
清洗伤口、剔除碎甲、敷上特制的金疮药粉、用烧红的针线仔细缝合……王莹的动作稳定而精准,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三舍默默站在一旁,看着母亲专注的侧脸,心中的不安和那个关于身份的可怕猜测,如同巨石般压得他喘不过气。
“伤口很深,”王莹缝完最后一针,剪断丝线,才长长吁了口气,声音带着疲惫,“万幸……确实避开了要害脏腑,只是失血过多。若能熬过今晚,性命应是无碍。”她抬眼看向三舍,眼神充满了探究和深深的忧虑,“舍儿,这伤……是你的枪造成的?这个人……娘虽未见过,但他……他与你爹描述过的四叔胡寿信……太像了!”
虽然心中已有预感,但亲耳听到母亲说出那个名字和依据,三舍还是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踉跄一步,扶住了门框,脸色瞬间变得比胡寿信还要苍白。自己……竟然亲手重伤了自己的亲四叔?!
“可是……可是娘!”三舍的声音带着痛苦和巨大的不解,“若他真是四叔,为何会在血狼帮?为何要自称‘胡四’来攻击我们?还如此狠辣!王爷爷说庞家细作常冒充胡家人……”
“这也是娘想不通的地方……”王莹疲惫地坐下,目光落在胡寿信脸上,充满了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信任,“寿义曾言,他四弟性情虽孤拐,却最是重情重义,心高气傲,绝不可能真心投靠庞家或与胡家为敌!他出现在血狼帮,还对你下死手……这其中必有我们无法想象的缘由!”
“缘由?卧底?”胡三胖挠着头,瓮声瓮气地抛出一个词。
“卧底?!”王管家眼中精光一闪,捻着胡须,若有所思,“若真如此……那便能解释他为何刻意报出‘胡’姓,又为何在见到少爷的亮银枪时反应如此剧烈!最后那眼神……老奴看得真切,绝非单纯的敌意或愤怒,倒像是……认出了什么,混杂着震惊和……激动?还有这伤……”他指了指胡寿信的肋下,“少爷枪法虽精妙,但以‘断魂刀’展现的身手和老辣,若非……若非有意为之或情急出错,岂会如此轻易被刺中这等虽重却避开了心脉要害的位置?这不合常理!”
王管家条理清晰的分析,如同拨云见日,让众人心头一震!三舍猛地看向昏迷的四叔,回想起他最后那个饱含震惊、痛苦、激动与欣慰的复杂眼神……再结合王管家的推断,一个令人震撼却又无比合理的可能性浮现出来!四叔他……很可能是假意投敌,潜伏在血狼帮!他攻击自己,是给血狼帮看的!他最后露出的破绽和那眼神……是在传递信息!
“血狼帮……庞家……”三舍喃喃自语,眼神渐渐从痛苦迷茫转为锐利如刀。如果四叔是卧底,那么血狼帮与庞家之间,必然存在着极其密切甚至危险的联系!四叔潜伏其中,所图必然惊天!
“无论真相如何,”王莹站起身,神色无比凝重,“现在最紧要的,是保住他的性命!只有他醒来,我们才能知道真相!王伯,立刻加强院落守卫,特别是东厢房!多设暗哨!血狼帮折损大将,报复随时可能到来!”
“小姐放心!老奴这就去办!定保此处无虞!”王管家肃然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转身快步离去安排。
胡三胖拍着胸脯,声如洪钟:“俺和黑子就钉死在这门口!管他什么血狼帮黑狗帮,想动里面的人,先踏过俺们的尸体!”王黑子重重点头,短刀悄然出鞘半寸,寒光凛冽。
胡盈盈看看昏迷的四叔,又看看神色凝重的众人,小声问:“那……那我给四叔绣的护身符,等他醒了还能给他吗?能保佑他快点好吧?”她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绣工依旧歪扭、但明显用了心的布囊,上面依稀是只……嗯,努力像老虎的图案?
这充满童真的一句话,稍稍冲淡了房间内凝重的气氛。王莹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摸了摸胡盈盈的头:“能,盈盈有心了。你四叔……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
三舍走到床边,看着四叔苍白却透着一股不屈意志的脸,轻轻握住了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那手掌宽大,布满老茧,冰冷而有力。他低声,如同立誓,也如同说给昏迷中的人听: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有何隐衷……既然这血脉相连的感觉做不得假,既然命运将你送到我枪下……那么,你的担子,你的路,侄儿……接下了!你,一定要醒来!”
夜色如墨,将院落重重包裹。东厢房的灯火彻夜未熄。三舍守在床边,王莹不时进来查看。胡三胖和王黑子如同两尊沉默的杀神,守在门外阴影之中。整个临丰城西,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紧绷的弦笼罩着,暗流在寂静下汹涌澎湃。血狼帮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而东厢房内昏迷之人的身份与秘密,更是搅动着所有人的心绪。
无人察觉,三舍怀中的香囊,在寂静的深夜里,再次散发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温润持久的毫光,那光芒如同有生命般,丝丝缕缕,悄然浸润着床上重伤之人的伤口,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和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