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铜镜前,桑陌正在化为一缕轻烟。那些金红色的光粒从她发梢剥落,如同流萤穿过指缝的瞬间。她最后回头望向我时,瞳孔里的星辰都在熔解,像是黄昏吞没的银河。
这已经是第三次。
幽墟的十二万九千六百面铜镜同时震颤,碎裂的镜光像游走的银蛇在我脚下蜿蜒。时空夹缝里飘来青铜风铃的呜咽,裹挟着三年前那场雨的气味——那时的桑陌正在用朱砂在镜面上写《青玉案》,水袖拂过的地方,元夕灯火从南宋的汴河漫到我们脚下。
“夙夜,你又忘带镇魂锁了。“那日她转身时发间的玉搔头叮咚作响,我衣袖里的魂瓶却突然碎裂。无数闪着磷光的魂魄碎片涌向镜中写了一半的“众里寻他“,在“蓦然回首“四个字上凝成琥珀色的结晶。
现在那些结晶正在我的锁骨下方发烫。自从桑陌的灵体开始周期性焚烧,这块橙红色的印记就会在午夜变成熔岩脉络,顺着血管流入心脏。巫医说这是魂契反噬的前兆,但我总在剧痛里看见青铜星晷倒转,金乌的尾羽掠过昆仑山顶的雪。
桑陌常说幽墟是收容执念的坟场。那些飘浮在时空裂缝里的灵魂碎片,在凝固的时间里沉淀成镜海的砂砾。作为收魂者,我的工作是把迷途的魂魄引渡到往生轮,可自从三年前在第七重镜海遇见被红莲火包裹的她,因果线就开始错位。
她总在满月夜消失,带着焦黑的灼痕归来。肩胛处的火焰纹身每多出一重花瓣,眼尾的朱砂泪痣便深一分。直到昨夜子时,我发现她在藏经阁用烧焦的指尖摩挲《时轮经》残卷,羊皮纸上浮现的梵文正在渗出血珠。
“不要看月亮。“当我扣住她手腕时,那些血字突然发出磬钟般的轰鸣。阁楼西侧的二十八宿星图开始顺时针旋转,桑陌鬓角的芙蓉花簌簌成灰,发间升起的星尘在她额头凝成曼陀罗图腾。
我想这大概就是劫数。三百年前我在六道井旁卜过一卦,龟甲裂痕显示会遇见命定的业火。此刻桑陌眼中映出我身后的千面铜镜,每块镜面都浮现出不同的画面:穿月白襦裙的她倒在桃花树下的血泊里,穿青铜铠甲的她抱着断剑沉入冰湖,戴凤冠的她从摘星阁纵身跃下时发间的步摇叮咚如雨。
“这些......都是我们的前世?“
铜镜突然同时炸裂,飞溅的琉璃碎片在空中凝成三千颗眼泪。桑陌的裙裾开始在罡风中燃烧,红莲火焰舔舐之处,镜海泛起翡翠色的涟漪。我看见涟漪中有金甲神将举起降魔杵,九重雷劫正在云层深处集结。
“快走!时辰到了!“桑陌将我推入最近的镜面,自己却被突现的青铜锁链缚住脚踝。在坠入镜海的瞬间,我听见她喉间溢出的凤凰清鸣,以及锁链上浮现的篆体——“夙世因缘,万劫不复“。
镜海里的时间是液态的琥珀。我下坠时看见无数记忆气泡从身侧掠过:穿兽皮的少年追逐着火精消失在洞穴深处,黑衣刺客的刀刃映出巫女祭祀时的篝火,蒸汽轮船的汽笛声中戴礼帽的绅士撑着黑伞走向浓雾。每个气泡破碎时,都能听见桑陌用不同声线唤我名字。
直到后背触及冰凉的水面。这里不是幽墟,青铜星盘悬浮在头顶,七十二颗命星正在重新排列组合。我认出这是《河图洛书》记载的「破军阵」,当紫微垣转向天枢位时,水面突然升起七十二面琉璃屏风。
屏风上墨迹流动,绘着三千年来我与桑陌错过的每个瞬间。第九面屏风显示建文三年的雨夜,身为守灯人的我在鼓楼敲更时,遇见浑身湿透的卖花女。她竹篮里的白梅沾着血迹,发间别着半朵烧焦的牡丹。
“公子可见过会流泪的火焰?“那夜她将梅花插在我胸前,指尖的温度灼伤皮肤。后来叛军攻破城门时,我看到她站在烈火焚烧的城楼上跳舞,裙摆扬起时落下的不是灰烬,而是发光的星砂。
第二十四面屏风里,我是黄泉引渡人,而她是不肯轮回的守灯魂。忘川河上的第七百个黄昏,她偷走我的引魂灯藏在肋骨之间,说要等八百年后某个新月夜归还。当孟婆终于扳开她森白的手骨时,灯芯里飞出的不是魂魄,而是一缕结着冰晶的火焰。
呼吸开始困难,水银般的时光灌入耳蜗。我看到最后一扇屏风上,桑陌穿着现代的白大褂,在实验室记录量子数据。她手中的镊子夹着片状结晶,显微镜显示那是被切割成六边形的时光碎片。当她转身与穿西装的我对视时,培养皿里的量子纠缠态突然坍缩。
这时水面突然凝结成冰。冰层下的星光汇聚成道路,尽头是燃烧的青铜门。门上饕餮纹的瞳孔转动着,我的倒影在门扉上分离成九个重影,每个都穿着不同朝代的服饰。当指尖触到门环时,前世今生的记忆如陨石雨坠落。
门内是正在崩塌的星辰。
桑陌悬浮在星云漩涡中央,十二道青铜锁链穿透她的琵琶骨。那些锁链另一端系着不同的时空锚点:殷商祭祀坑里的龟甲,汉代长信宫灯,宋代天文仪,甚至还有未来世界的量子钟。她发间的红莲火已经蔓延到整个空间站,正在焚烧数据库里的记忆晶体。
“原来你是火精。“我终于看懂她瞳孔里的日珥波动,“那些轮回中的相遇不是偶然,是你在收集时间样本。“
她手腕上的铜铃发出编钟般的笑声:“毕竟要骗过时空管理局的监督者不容易呢,夙夜大人。“燃烧的裙裾突然伸展成凤尾,星云漩涡加速旋转,“从你三百年前在六道井边投下问卦石开始,我们就在因果律里跳双人舞。“
我突然想起巫医给的药方:以情为引,以劫为药。锁骨下的魂契印记突然发出龙吟,背后的青铜剑自行出鞘。当剑锋割破掌心时,鲜血没有滴落,而是逆流成发光的符文,缠绕住正在断裂的时空经纬线。
桑陌在火焰里伸出手,指尖的星辰次第绽放:“还记得镜海教的观测者效应吗?“她的声音开始出现金属共振,“我们互为对方的观测锚点,在无数平行宇宙里维持着量子叠加态的爱情。“
当青铜剑刺穿她的心脏时,没有鲜血只有星尘喷涌。燃烧的星尘中浮现出三千铜镜,每面镜子都映出我们相拥的画面。那些画面正在重组为莫比乌斯环的形态,在首尾相接的刹那,我听见宇宙重启的声音。
幽墟的晨钟在五更天响起。
我握着半截青铜剑醒来,剑柄上缠着烧焦的红绳。案头的铜镜映出我空荡荡的左胸,那里本该有心跳的位置,漂浮着一簇永恒跳动的火焰。铜镜边缘浮现新刻的《鹧鸪天》: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窗外,第一缕天光正刺破镜海。在泛着涟漪的时空褶皱里,有蝴蝶驮着星砂掠过水面。我知道某个量子态的桑陌正在光年之外煮茶,她鬓角的芙蓉花永远停在将谢未谢的瞬间。
毕竟在概率云的国度里,所有爱情都是薛定谔的猫。只要我们不停止观测,那些心动与离别、相遇与错过,就永远在生与死的叠加中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