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恐惧与震撼的死寂。
它扼住了数百人的喉咙，凝滞了醉仙楼内的每一缕空气。
终于，这片死寂被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刺破。
紧接着，像是决堤的洪水，窃窃私语声轰然炸开，瞬间席卷了整个大堂。
角落里。
陆小凤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息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将他胸腔里满溢的惊骇与滚烫，一并推出了体外。
他整个人都有些发虚。
他伸手去端桌上的酒杯，指尖触到冰凉的杯壁，才发觉自己的手，竟控制不住地在发颤。
酒液在杯中晃荡，撞击着杯壁，漾开一圈又一圈细碎的涟漪。
“花兄。”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被风沙磨砺过。
他对面，花满楼依旧闭目静坐，一袭白衣，在周遭的喧哗与混乱中，自成一方宁静天地。
他仿佛早已神游物外，不在此间。
陆小凤的目光，落在他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声音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挫败与钦佩的复杂感慨。
“我陆小凤，有四条眉毛。”
“我自认，这双眼睛，这双耳朵，见过的奇人，听过的奇事，比这江湖上九成九的人，都要多。”
他顿了顿，端起酒杯，将那杯中晃荡的酒液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烧起一团火，却驱不散心中那股因极度震撼而生的寒意。
他重重放下酒杯，发出一声闷响。
“可今日，听叶先生这一席话，我才知……”
他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浓重的苦笑，毫不掩饰自己的狼狈。
“我就是那口枯井里的蛙，自以为看到了整片天。”
这番话，他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魔道能否登仙？”
“此世，究竟有无仙人？”
“这等困扰了武林千百年，让多少天纵奇才皓首穷经，都不得其解的终极难题……”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语速加快，那双本该灵动的眸子里，爆发出一种近乎于狂热的光。
“他，只用了一日！”
“不，只用了区区几个时辰，便为我们，尽数解开！”
“甚至……”
陆小凤的视线，下意识地飘向了二楼慈航静斋所在的雅间方向，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显惊心动魄。
“甚至连慈航静斋那等千年圣地，被无数人奉为神祇的道统，其功法源流，都被他扒了个底朝天，连块遮羞布都没剩下！”
这太疯狂了！
这已经不是在讲秘闻，而是在颠覆整个江湖的根基！
陆小fen的眼中，那光芒愈发炽烈，从狂热，化作了近乎崇拜的仰望。
“学究天人！”
“通晓天机！”
他几乎是咬着这八个字，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
“花兄，你不觉得吗？这等智慧，这等见识，这等气魄……”
“当真……不似人间之辈！”
然而，听完他这番激荡的感慨，花满楼那总是带着三月春风般和煦笑意的脸上，却罕见地，没有半分笑意。
一抹深深的忧虑，如同墨点滴入清水，在他平静的眉宇间，缓缓晕开。
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眸，却比世上任何一双锐利的眼睛，更能看透人心，看穿世事。
“小凤。”
他轻声开口。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瞬间穿透了周遭的嘈杂，清晰地落入陆小凤的耳中。
“你只看到了，叶先生此刻的风光无限。”
“可你，是否想过……”
花满楼微微侧过头，仿佛在“看”向那道隔绝了凡尘与天机的珠帘。
“这风光背后，潜藏着何等，致命的……杀机？”
杀机。
这两个字，像一根冰锥，瞬间刺破了陆小凤心中那团火热。
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只听花满楼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个道理，你比我更懂。”
“叶先生他，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可他脑中所知晓的，却是这世间，最最烫手的‘璧玉’。”
花满楼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这些隐秘，任何一件，都足以让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为了维护声名而痛下杀手。”
“任何一件，都足以让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室贵胄，为了独占先机而不择手段！”
“他们会疯狂的。”
“为了得到，或者为了毁灭。”
花满楼的声音，变得愈发低沉，如同深潭下的暗流。
“今日之后，这醉仙楼，怕是就要成为，整个天下的……风暴中心。”
“而叶先生，就是那风暴的源头。”
他的话语，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瞬间浇灭了陆小凤心中所有的激荡与狂热，只剩下冰冷刺骨的现实。
他脸上的神情，一点点地，变得凝重起来。
是啊。
花满楼说得没错。
叶先生今日所揭露的，已经远远超出了“江湖秘闻”的范畴。
慈航静斋的根基是魔门。
这等于是在说，当朝国教，天下白道的信仰标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这，是在动摇国本！
这，是在颠覆信仰！
这等人物，这等知识……
若不能为己所用，那便只能……
陆小凤的指节，无声地收紧，捏得发白。
他不敢再想下去。
那个“毁掉他”的念头，是如此的清晰，又是如此的理所当然。
他看着那道在灯火下流光溢彩的珠帘，脑海中，却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叶长风那云淡风轻，仿佛将整个天下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从容气度。
那种气度，那种眼神……
不。
陆小凤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甩开脑中那些可怕的推论。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的疑惑，与一丝毫无来由的笃定。
“我总觉得，叶先生他，气象不凡，绝非早夭之辈。”
“或许……”
他看着花满楼，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道。
“他，并没有我们看上去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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