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瑶被发现在所难免。
实是她容色太过姝丽夺目,纵然穿着一身深色的刑吏服饰,亦令人无法忽视。
更何况,为突显其女吏身份,她依旧梳着女子发髻,虽已尽量简化,在男子中仍然瞩目异常。
穆瑶华只得停下脚步,向他微微欠身:“瑶华见过世子。”
听闻穆瑶华也在,穆雪柔也顾不得羞赧,立时转过身来,一双秀眉紧蹙,惊讶万分地看向她:“四妹,你怎会在此?还……穿着这样一身刑吏之服?”
穆瑶华成为本朝大理寺首位女刑吏之事,早已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穆雪柔岂会不知?
此刻故作惊诧,无非是想令穆瑶华难堪。
沈御自然要帮衬心尖上的人儿:“原以为坊间传闻穆四姑娘入大理寺为吏只是笑谈,不想竟是真的。四姑娘不愧是雪柔的亲妹,想必也身怀仵作勘探之奇才?”
他话里藏针,刁钻至极。
谁人不知穆瑶华素来愚钝蠢笨,连基本的诗书文墨都一窍不通,何来勘察验尸之能?
明褒暗贬,字字句句都在质疑穆瑶华才不配位,更借机将穆雪柔的“惊才绝艳”高高捧起。
穆雪柔更是火上浇油,状似无辜地疑惑道:“可我记得……四妹于此道并不擅长啊?莫非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从前疏忽了,未曾留意?”
沈御立即默契捧哏:“那定是如此了。否则,以傅少卿的公正严明,怎会允准四姑娘担任刑吏之职呢。”
他含笑的目光转向傅珩,轻飘飘地将话题引向歧途。
瞧着眼前这对狗男女一唱一和,穆瑶华面上笑容得体,眸底的温度却降至冰点。
但她依旧一言不发,垂眸敛目,仿佛真是内里空空如也,羞于启齿。
她并非畏惧,而是刻意放任对方的气焰愈发嚣张,好将自己衬得愈发楚楚可怜、势单力薄。
此刻由傅珩替她分辩最适合,大理寺少卿之言可比她一个小小女吏有分量。
正好,穆瑶华也存了几分试探之心,想知道自己在傅珩心中,较之那好感度高出几分的穆雪柔,究竟孰轻孰重?
此时,傅珩已从尸体旁折返,手中持着一柄精巧的放大镜,正是出自穆瑶华之手。
大燕琉璃工艺已臻成熟,却尚未造出凹凸透镜,穆瑶华便借此契机,研制出了放大镜、望远镜等勘验利器。
虔伯对此连连称妙,而大理寺上下知晓穆瑶华有这般手艺后,无不惊叹,也渐渐接纳了她这位女吏同僚。
傅珩先沉声定下基调:“大理寺刑吏各司其职,各有所长,并非人人皆需精通仵作验尸之术。”
穆雪柔惊讶掩唇:“原来是我误会了,四妹并无验尸之才。适才我还自责,以为是姐姐往日疏忽,未曾关心妹妹所长呢。”
“雪柔,你当真是心善至纯。”沈御深情款款地感慨,“不过也是,这世间女子,又有几人能如你一般通晓仵作之道?唯你一人罢了。”
“世子爷过誉了,雪柔不过是略知皮毛。”穆雪柔双颊含羞,“四妹虽不善仵作勘验,想来定有其他过人之处,方能得傅少卿如此赏识。”
她话说得漂亮,穆瑶华心中却跟明镜似的。
穆雪柔必是笃定她蠢笨无能、身无长物,才敢这般名正言顺将话题引向此处。
果然,沈御这个男主立即顺水推舟:“哦?那本世子倒是愈发好奇了,穆四姑娘究竟有何高才?傅少卿,你可莫要藏掖,定要为本世子解惑才是。”
傅珩声线平直:“瑶华姑娘才具非凡,下官自当如实禀陈。”
穆瑶华被这亲昵的称呼惊了一下,扭头看向他的侧脸。
线条冷峻如嶙峋冰山,眉眼间似凝着沉冷霜色,只是鸦羽般的长睫低垂,在眼下投落一片深浓的阴翳,将眼底的真实情绪尽数遮掩。
他是真心实意为她出言维护,还是因目睹情敌与心上人亲昵而愠怒,故意与沈御针锋相对?
穆瑶华一时无法断定,只得按下心思,静观其变。
沈御勾了唇角,摆出好整以暇的姿态:“如此,本世子便更有兴致了,烦请傅少卿细细道来。”
傅珩刚欲举起手中的勘验工具详加陈说,却被一声尖细刺耳的公鸭嗓骤然打断:
“陛下驾到——”
暴君竟然来了!
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散于无形,众人神色一凛,纷纷收敛姿态,低眉敛目,朝着殿门方向躬身行礼,姿态恭谨至极。
无人敢在暴君面前造次,毕竟,稍有差池,莫说世子权贵,便是亲王宗室,亦难逃身首异处。
随着几道沉稳而压迫感十足的脚步声踏入殿内,死寂重新笼罩。
紧接着,一道沙哑低沉、带着几分慵懒倦意的男声响起:
“免了。孤方才在外头隐约听得,沈爱卿正请傅爱卿详细说什么,莫非是案子有了眉目?孤也想旁听一二,不知……可否啊?”
他虽是询问的语气,透着一股漫不经心,但那话语的分量却重若千钧。
字字令人心头悬紧。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暴君踏入殿门时,傅珩身形微动,不着痕迹地将穆瑶华挡在了自己身后。
他身形高大挺拔,如同一道沉默的屏障,将她遮掩得严严实实。
暴君看不见穆瑶华,而穆瑶华亦无法看清她这位攻略对象,只能隐约瞥见一角玄黑底、金丝盘龙的衣袖,以及一只正把玩着墨玉珠串的手。
那手苍白得近乎透明,骨节嶙峋锋利,透着一种病态的冷感。
沈御主动上前一步,面上堆笑:“回禀陛下,臣等方才所议,并非案情进展。乃是傅少卿言道,穆四姑娘身负高才,故特擢为大理寺女刑吏。臣深感好奇,故而多问了几句。”
“哦?穆四姑娘?”暴君,也就是萧翎,拖长了语调,指间墨玉珠串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可是前些时日敲响登闻鼓,为杀夫陈冤的那位女子?她这些日子的事迹,孤在宫中亦有所耳闻,倒是有趣。”
他转而看向穆雪柔:“孤记得,她是你的妹妹。”
穆雪柔连忙垂首应道:“回陛下,正是家中排行第四的庶妹,生母乃妾室柳氏。让……陛下见笑了。”
她语气温婉自然,不动声色间便将穆瑶华庶出的身份点明,也将自己与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妹切割得干干净净。
穆瑶华唇边溢出一抹讽笑。
她这位素来以超然物外、不染尘埃的“医仙”嫡姐,在言辞上,可比那些困于后宅的妇人要高明得多。
萧翎情绪不明地轻哂一声:
“孤对这位大名鼎鼎的穆四姑娘,也生出几分好奇。既然如此,傅爱卿,你一道说说吧,权当……为孤解解乏闷。”
“臣遵命。”傅珩不卑不亢应下,薄唇微启,“瑶华姑娘她——”
“慢着。”穆雪柔忽然温声打断,见众人目光投来,她展露一个体贴温婉的笑容,“既然四妹人就在此处,不如让她亲自向陛下陈说?也免得傅少卿转述,失了妹妹的本意。”
这话听来是为妹妹着想,体贴周到,实则包藏祸心,歹毒至极。
谁人不知暴君萧翎性情阴鸷难测,喜怒无常,动辄杀人,而穆瑶华素以“蠢笨”闻名,若是应对失措,触怒了龙颜,那后果绝非丢脸难堪能形容。
那是直接掉脑袋的!
寻常人猝然被推至暴君面前,怕是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然而,在众人视线不及之处,穆瑶华却悄然勾起唇角。
她这位好嫡姐为了陷害她,当真是煞费苦心,殊不知,正中她下怀。
她正苦于没有机会在暴君面前露脸呢,这不,刚打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待她成功将这位暴君纳入囊中,定要好好“答谢”嫡姐今日这番“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