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三月,乍暖还寒,孽云山却早已香火如潮。
天未亮,香道两旁已站满了人。有人披着毡衣,有人牵着孩童,也有人抱着药罐与泥胎,全都在等山门开启那一刻。山风裹挟着香烟与焦木味,顺着石阶缭绕而上,如无形长蛇。
觉生站在寺门下,手中抱着一束未点的长香,脚边是一只油纸裹着的檀香钵。他年纪尚小,袈裟偏大,袖口总是往下滑。他用手肘一撑,勉强托稳钵盂,一边望着山下长龙,不由感叹:
“又多了。”
身后传来一声低笑:“春祭嘛,该热闹。”
说话的是慧明,孽云寺的首座僧人,也是不知何时到山的。他一身白袍,干净得不像常年与香灰为伍的和尚,手中无念珠,也不诵经,只持一根红木短杖。
“师兄,您昨夜不在寺里?”
“山中打坐去了,听山鬼说今日香旺,便下来了。”他笑得温和,眼角却藏着淡淡的红意。
山门一开,香客如潮水般涌入。慧明被围在最前的莲台旁,身前设案一张,朱砂一碗,签桶一桶。他不摇签,不解签,只点痣。
求子的妇人最多,有带新婚胚胎未成者,也有七年未孕、眼圈青黑者。她们双膝跪下,将额头抵在蒲团边上,口中念着“上师救我”,声音颤得像落水的纸船。
慧明不言不语,只探出指尖,一滴朱砂从手指渗出,准确点在额心。他的指骨苍白修长,点下去那一刻,皮肉仿佛隐隐透红,香客却只当是法力显灵。
一位妇人扶着肚子跪下时,觉生在一旁递香,微微侧目。她的眼神里没有太多恭敬,倒更像是一种押宝的神情。
她走后不久,一名赌徒打扮的中年人上前,满面风霜。听说慧明“赐痣转运”,他连拜九下,磕得额头见血。慧明点了他眉心,一指落下,朱砂似乎泛起涟漪。他谢恩如得神符,狂奔而去。
觉生把香钵放下,忍不住握了下慧明的手——一瞬间,他的掌心如烫炭般灼痛,几乎反弹开。
“你这手……”
“你还小,不懂业火。”慧明轻声道,抽回手,袖子掩过,指骨的红光随即消失无踪。
这一日,慧明总共点了七十余人。朱砂似乎永不见底,每一滴都从指尖渗出,不见调配。
日暮时分,香客渐散,觉生收拾完香案,又陪慧明一同擦拭佛像。孽云寺的主佛供于石室内,一尊坐像,通体金身,神情却少了寻常佛像的慈悲与悲悯,反倒生出几分难以言明的冷意。
觉生端着水盆,迟疑道:“师兄……你从不拜如来?”
“拜。”慧明笑,“但不拜这尊。”
他指向佛像的腹部。
觉生顺势低头看去,佛座下有一块佛名牌,边角陈旧,刻着八字:
“未来佛·弥勒。”
然而上半句已被香灰厚厚覆盖,只剩“佛·弥”二字依稀可辨。香灰如壳,结得极紧,几乎成了石痂。
“这尊佛,不是如来?”觉生轻声问。
慧明不答,只笑着抬头看佛像。他的眼中,火光一闪,映出佛背之后,有什么影子微微晃动——像尾巴,又像火舌。
觉生错愕地眨眼,再看时,只见佛像安稳,慈面微扬。那道影子仿佛只是眼花。
慧明放下抹布,站在佛像前,轻声道:“香火越盛,灰就越厚啊。”
他低声念了一句偈,非梵非咒,音节古怪,却莫名让人心跳慢了半拍。
觉生心头一紧。
他记起今日点痣的妇人,七日后诞下一男一女,皆唇红齿白,却眼角生出狐影胎斑。
他也记起那个赌徒暴富之后,头顶浮现“唵”字血印,夜不能寐,夜夜焚香不止,最终疯癫自焚于香棚。
“师兄。”觉生犹豫再三,还是问出心头疑虑,“那些被你点过的额痣……真的不会出事吗?”
慧明转身,目光温和如旧,只是眼底深处,仿佛藏着九尾火焰缓缓舒卷。
他没有回答。
寺中夜钟响起,声音穿过林梢,惊起一群归巢鸟。远方香道仍有微弱火光未熄,像烧不尽的愿望,一点点沉入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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