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寿辰前夕的绣艺品鉴会,设在御花园的澄瑞亭。京中颇有才名的诰命夫人和各家贵女齐聚一堂,亭内摆满了各色绣屏、绣画,丝光流转,巧夺天工。
为示公允,所有参赛绣品皆不署名,只编号展示。
太后在主位坐了,由几位年高德劭的宗室老夫人陪着,一一品评。林淑华带着云知意坐在稍次的位置,神色平静。
一番品鉴下来,大多数绣品虽精致,却难免流于匠气。唯有一幅双面异色绣的《瑶台仙鹤图》,正面仙鹤于云间翱翔,姿态飘逸,背面却是月下鹤影,清冷孤绝,且两面色彩、意境截然不同,却浑然一体,针法之精妙,构图之精巧,意境之高远,堪称绝品,毫无悬念地拔得头筹。
当司礼太监唱出这幅绣品的编号,请作者上前受赏时,所有人都好奇地张望。
只见郑淑仪低着头,脸颊绯红,扭捏不安地从织造司的绣娘队伍后面慢慢挪了出来。她身上还穿着简单的宫装,未施粉黛,与周围珠光宝气的贵妇们格格不入。
场内顿时一片寂静,随即响起压抑的窃窃私语。
“竟是郑淑仪?”
“她不是陛下的妃嫔吗?怎么跑去织造司做绣娘了?”
“这……成何体统……”
太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本就对皇后让妃嫔去做什么工颇有微词,觉得失了皇家体面,此刻见拔得头筹的竟是后宫嫔妃,更是觉得老脸挂不住。
“胡闹!”太后将茶盏重重一搁,声音冷厉,“郑氏!你身为宫妃,不在自己宫中修身养性,侍奉君王,却混迹于匠役之中,争这些奇技淫巧之名!皇家颜面何存!”
郑淑仪被骂得浑身一颤,脸色由红转白,眼眶瞬间就红了,屈膝跪倒在地,羞愤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方才因作品受赞赏而升起的那点微光,瞬间被太后的疾言厉色打得粉碎。
场内的贵妇们也都噤若寒蝉,气氛尴尬至极。
就在这时,林淑华缓缓站起身。
她走到亭中,先是对太后行了一礼,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太后娘娘息怒。”
然后,她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清晰而坚定地传遍澄瑞亭:
“儿臣以为,女子之德,并非只有相夫教子、恭顺柔婉一端。精于技艺,有所擅长,能于一方领域做到极致,同样是难得的才德,足以令人敬重。”
她走到那幅《瑶台仙鹤图》前,轻轻抚摸其上细腻的针脚:“郑淑仪这幅绣品,技艺精湛,意境超脱,非潜心钻研、心无旁骛而不能成。这难道不是一种‘修身养性’?难道不比终日无所事事、搬弄口舌是非更值得称道?”
太后面色更加难看:“皇后!你这是在指责哀家?”
“儿臣不敢。”林淑华微微躬身,态度却不卑不亢,“儿臣只是觉得,陛下为天下之主,日理万机。我等后宫女子,若都能如郑淑仪这般,找到自己所长,并潜心为之,有所建树。无论是管理宫务,还是精研技艺,都能让自身充实,让后宫清静和睦。陛下回宫,见到的是各位妹妹神采奕奕、各有所长,而非愁眉苦脸、争风吃醋,想必龙心更为宽慰。”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股现代女性特有的自信与力量:“女子的人生,并非只有围着男子打转这一种活法。能找到自己的价值所在,并为之努力发光,无论这光是照亮一方绣架,还是照亮一座宫苑,都是极好的事。这并非失了体统,而是……活的明白!”
亭内鸦雀无声。这番言论对于这些古代贵妇来说,无疑是石破天惊。有人面露不屑,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则偷偷看向皇后,眼中带着惊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说得好!”
突然,一道沉稳的男声从亭外传来。
众人一惊,纷纷起身跪迎:“参见陛下!”
只见云志明不知何时来了,正站在亭外,显然听到了方才那番话。他大步走进来,先是扶起太后,然后看向林淑华,眼中带着赞赏和肯定:“皇后此言,深得朕心。”
他走到那幅绣品前,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技艺确实精湛,意境也好。郑淑仪,你有此才华,甚好。”他又看向众人,“皇后说得对,后宫和睦,众人各有所长,各得其乐,朕心甚慰。赏!”
皇帝的金口玉言一锤定音!太后面色变幻,终究没再说什么。
郑淑仪跪在地上,听着皇帝的话,看着那幅自己心血凝聚的绣品,再偷偷抬眼看看维护她的皇后和肯定她的皇帝,心中百感交集,泪水再次涌出,这次却不再是羞愤,而是掺杂了委屈、激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云知意在一旁看着,心里默默给她妈和她爸点了个赞。
干得漂亮!
太后被皇帝和皇后一唱一和堵得哑口无言,尤其是皇帝最后那明显偏袒的态度,更是让她觉得颜面尽失。她铁青着脸,猛地站起身,连场面话都懒得说,扶着贴身嬷嬷的手,愤然离席。
銮驾起行,留下一亭子神色各异的贵妇和宫妃。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大多数人都识趣地低下头,假装整理衣摆或欣赏绣品,不敢对太后的离去表露过多关注。皇帝和皇后都表明了态度,此刻去追太后,岂不是打皇帝皇后的脸?
然而,总有不甘寂寞、心思活络的。
一直缩在人群里又嫉又恨的陈婕妤,看着郑淑仪竟然得了皇帝的青眼,这几日自己在司苑局终日和那些泥土花草作伴的委屈愤恨越发严重。她郑淑仪不过是捧了皇后的臭脚,倒是忘了一开始被赶去织造司自己是多么怨恨不满了。
眼见太后怒气冲冲地离开,眼珠子一转,觉得这是个难得的表忠心和给皇后上眼药的机会。
她趁着众人注意力还在帝后和那幅绣品上时,悄无声息地退出人群,提着裙摆,抄近路快步追太后的銮驾去了。